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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布鲁诺.舒尔茨(上)

发布: 2011-1-06 22:06 | 作者: 瓦当



       | 他们

       1976年11月的一天,菲利普?罗斯来到艾萨克?辛格在曼哈顿的寓所,向他打听一个人。“也许我不该说出来,”辛格有些犹豫,“他比卡夫卡棒,因为在他的一些故事中,表现出更高的水平”。

       十几年后,同样在纽约,在另外一场谈话中,达尼洛?基什激动地告诉厄普代克:“舒尔茨是我的上帝”。而后者同样也是舒尔茨的粉丝,他认为,“世界在舒尔茨的笔下完成了伟大的变形。”

       就像黑暗中兴起的一支秘密教派,信徒的队伍在迂回中发展壮大:哈罗德.布鲁姆、库切、辛西娅.欧芝克、大卫?格罗斯曼、余华……粉丝阵营强大到令人咋舌。

       据拉塞尔.布朗在《神话与源流》(1991)一书中爆料:当年,詹姆斯.乔伊斯为了读懂舒尔茨,曾经一度想学习波兰语。可是,波兰语哪是那么好学的?它是世界上公认的最复杂的语言之一。比如,它有五种性别结构,七种变格……

       辛格对这个比自己整整大一轮的犹太老乡用波兰语写作多有不满,因为那意味着被同化。他自己坚持用意第绪语──一种濒临消亡的古老的犹太语言写作。“他们不懂意第绪语,我们不懂波兰语”。辛格说。他强调自己“讲任何语言都带有口音”,菲利浦?罗斯则安慰他说:“你讲意第绪语没有口音,因为我修过意第绪语。”

       一个用汉语写作的中国人,不太容易理解这些意味着什么。这种民族、宗教、语言的超级复杂生态,会孕育出怎样一颗斑驳的灵魂?面对舒尔茨不可思议的写作,中国作家余华给出了一种解释:“犹太民族隐藏着某些难以言传的品质,只有他们自己可以去议论。”

       在二十世纪的世界文学史中,卡夫卡和普鲁斯特的地位有如神祗。今天当读者看到一个陌生的名字同两位神祗并排摆放在一起时,第一反应只能是:怎么可能?特别是,当这个人被认为“轻而易举地达到了普鲁斯特和卡夫卡未曾达到的深度”时,读者的反应已经不仅仅是怀疑,而是茫然和不知所以。然而在舒尔茨的粉丝们眼里,这有什么呢?

       舒尔茨在艺术圈里的影响,丝毫不逊于文学圈。他迥异于常人的精神思维与绚烂奇崛的极致风格,向来深获先锋艺术家们的钟爱,取材于其作品的电影、舞剧、音乐剧屡见不鲜。甚至早在舒尔茨的小说中译本问世前两年,以色列现代舞团已经来中国演出了他们的经典舞剧《大买卖》。这部舞剧其实就取材于布鲁诺?舒尔茨的《月桂色铺子》、《鳄鱼街》、《盛季之夜》等小说。

       远在1973年,波兰大导演沃伊采克.哈斯拍摄了超现实主义影片《用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并获得了当年的坎城电影节评委会大奖。这部取自舒尔茨同名小说的电影,将舒尔茨很多小说里的内容及其本人的生平经历融为一体。

       英国的奎氏兄弟后来受舒尔茨的启发,拍出了被誉为“史上最伟大的十部动画片”之一的《鳄鱼街》。奎氏兄弟发表了如下的“获奖感言”:

       “当我们读着他(舒尔茨)的作品时,我们感到那就是我们希望自己的动画所能走的发展方向……舒尔茨释放了我们的想法,他是一位有震撼力的作家,我们甚至可以以余生不断地围绕着他的作品进行尝试和提炼,去理解他的精神宇宙。”

       去年冬天的某个夜晚,我在欧盟影展活动开幕式上看到一部瑞典电影:《校园规则》。里面有个看上去落拓不羁的老师在给学生上生物课,为了便于学生理解他讲的内容,他比划着一些鸟类标本说:“就像布鲁诺?舒尔茨的小说里写的那样……”

       哈!我忍不住叫出声来,像黑暗中认出自己的同志。

       Ⅱ 布鲁诺.舒尔茨的奇观

       这是一个几乎无法用语言复述的世界,一个此前从未有人展现过的奇观。

       这里时空错落扭曲,幻象层出不穷,处处流淌着隐喻与梦魇,神秘、幽暗、怪诞、栩栩如生、富丽堂皇、骄奢靡逸、匪夷所思……这里是单纯与繁复的迷宫,诡异与天真的花园,梦想与神话的源泉,充满了数学的精准和音乐的律动,步步为营的诗意美不胜收,令人窒息。

       舒尔茨笔下的世界根植于人类潜意识深处,根植于原始的尚未成型的宇宙,因此充满流动不居的无限可能——“每一页纸上都有生活在爆发(大卫?格罗斯曼语)”。同时,这个世界凝结了难以启齿的辛涩与羞耻,使卑微之物发出闪光,向着平庸、固化、死寂的现实和历史开战。这个世界可以感知,却无从捕捉。当它如巨大的星团朝我们豁然敞开时,我们感到由衷的眩晕、惊奇,却不知如何命名和处置。在伟大而缜密的美面前,读者不得不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宛如回到了懵懂而满怀憧憬的童年。是的,只有回到人类童年,才能深入这个魔镜与万花筒的世界。

       人们习惯于把舒尔茨和卡夫卡相提并论,然而事实上,除了犹太人的身份,除了生辰星座(舒尔茨和卡夫卡同为巨蟹座),除了貌合神离的变形术,除了对待婚姻的态度(订婚又解约),两个人的写作并无多少相似之处,或者说他们只是表面相像。对此,传记作家杰西?费科斯基的评价颇为精到,他说:“舒尔茨是一个本体收容所的建筑者,不可思议地使世界的味道变得强烈;卡夫卡是一种穴居动物,使世界的恐怖增殖……舒尔茨是神话的创造者和统治者,卡夫卡是专制世界的西西弗斯式的探索者。”与卡夫卡相比,舒尔茨像是来自更加偏僻、陌生的某个星球。我们现有的文学经验无法盛放下舒尔茨的写作,他旁逸斜出,自成一番天地。他甚至置叙述、结构、故事等小说的基本要素于不顾,单纯靠描述奇迹,成功地抵达了人们看不到的化外之境。

       布鲁诺.舒尔茨让我想到最多的不是卡夫卡,而是费尔南多.佩索阿、埃舍尔、克里姆特,个别篇章还会让我想到克尔凯戈尔,甚至万比洛夫。当然,他跟哪个都不一样。至于他华美绚烂又极富生长力的语言,以及比喻和想象的丰富盛大、无微不至,笔者恐怕此前只在某些佛经和《古兰经》里似曾相识。

       在认真阅读了布鲁诺.舒尔茨的全部小说至少五遍之后,我心悦诚服地接受了艾萨克.辛格的判断:“不好把他归入哪个流派,他可以被称为超现实主义者,象征主义者,表现主义者,现代主义者……他有时候写得像卡夫卡,有时候像普鲁斯特,而且时常成功地达到他们没有达到过的深度”。我深信辛格的判断是基于文学本身,而不是仅仅出于同为犹太人的惺惺相惜。

       我本想引几段舒尔茨的文字以资证明,最终还是决定放弃,因为我发现一旦引用将是没有尽头的。随便翻开他作品集的任何一页,那有如魔法的文字都会将你紧紧摄住,而深藏在文字背后那个世界,却永远可望而不可及。或许只有它才配得上它的作者在小说《书》中描写的那部书:“我直截了当地称它为书,不加任何修饰语或限定词,面对那个超验世界的恢宏,这种简洁里带有一丝微妙的无奈和默默的妥协,因为没有任何词语、没有任何暗示可以恰如其分地传达出那种令人恐惧的战栗,那种对一件叫不出名字、超出我们对奇迹把握能力的事物的不祥预感……”

       Ⅲ 德罗戈贝奇的大师

    蒂希米耶尼卡河像一条波浪般的淡淡的金色缎带,弯弯曲曲地流过那些宽阔的水塘和沼泽地的迷宫,流过向南逐渐耸起的高地,起先河水平缓,然后流进越来越陡峭的山地,流进浑圆的山丘、棋盘似的丘陵地带。

       -----《鳄鱼街》

       秋季是我们省漫长、盛产寄生虫和畸形事物的季节,又被称为“中国式夏季”,它一直延伸到绚丽的冬季的深处……打罗马尼亚来的暖风光临,形成一种宏大、黄色的单调氛围,那是一种南方的感觉。

       -----《再生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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