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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布鲁诺.舒尔茨(上)

发布: 2011-1-06 22:06 | 作者: 瓦当



       从Google Earth上看去,德罗戈贝奇(Drohobych)坐落于喀尔巴阡山与中欧平原交界的丘陵地带,四周被漆黑的森林环绕。舒尔茨生前,这是一座只有三万五千人的小城,波兰人、犹太人、乌克兰人各占三分之一,而犹太人略多。在1918年波兰恢复独立之前,这里属于奥匈帝国的加利西亚地区。1939年9月,德国纳粹入侵波兰,一周之内占领了德罗戈贝奇。两个星期后,苏联红军打跑了德军。1941年6月,德军再次占领德洛戈贝奇。1944年8月,苏联红军解放了德罗戈贝奇。1991年苏联解体后,这个地方归属于乌克兰。

       布鲁诺.舒尔茨一生居住在这个漂移不定的家乡小镇,如同寄居于一块浮冰之上。他虽然很少离开故乡,但在其短暂的一生中,故乡却先后归属于四个国家。在大地上没有固定的国土,只有生活在无边的时间和想象中。这就是犹太人的命运。

       年轻的时候,布鲁诺.舒尔茨曾短期在维也纳和省城利沃夫学习过建筑,后来回到家乡在一所中学做美术和手工课教师。他的学生、战后成为指挥家的阿尔弗雷德?施赖尔回忆说,舒尔茨总是穿着一件法兰绒外套,脖子上围着围巾,走路的姿势像一只鸟。他喜欢在课堂上讲故事,在他讲述中,一支铅笔,一个不显眼的水罐或者一个砖炉都有自己的历史以及与我们相似的生活方式,就像人类一样。

       像很多天性敏感的作家一样,舒尔茨终生未婚,但与许多女性“保持着长期热烈的关系,通过信函过着大部分情色的生活(菲利普?罗斯语)”。有四个女人不能不提。他的写作最初始于与女诗人德博拉?福格尔(1938年同其丈夫、儿子一起被纳粹杀害)的通信,福格尔鼓励他把那些信中的描述发展成小说。随后,舒尔茨的才华赢得了时任波兰笔会副主席的著名女作家索菲亚?纳尔克夫斯卡的青睐,她称舒尔茨为“我们文坛最轰动的发现”。两人之间充满罗曼蒂克的通信多达二百多封。索菲亚?纳尔克夫斯卡帮助舒尔茨出版了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肉桂色铺子》(1934),后来又派人试图营救舒尔茨离开集中营。

       1935年,舒尔茨同一所天主教学校的女教师约瑟菲娜?赛琳丝嘉订婚。约瑟菲娜以舒尔茨的名义,将卡夫卡的《审判》翻译成了波兰文。两年后,跟克尔凯戈尔、卡夫卡曾经做过的选择一样,舒尔茨也同自己的未婚妻取消了婚约。主要原因是,舒尔茨无法改信天主教。同一年,舒尔茨的第二部也是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小说集《用沙漏作招牌的疗养院》问世。1938年,他获得了波兰文学界重要的“金桂冠”奖。一时间,他和贡布罗维奇、维特凯维奇并称为波兰先锋艺术的“三驾马车”。

       舒尔茨不仅仅是一位作家,还是一位卓越的画家,他的绘画生涯远远先于写作。早在1914年,他在维尔纽斯、华沙等地就举办过画展,还自费印行过一本名为《偶像之书》的画册。那是一些充满虐恋意味的作品,弥漫着情色气息,一个酷肖画家本人的男子跪吻裸体女王的双脚的形象屡屡隐现其中。他对别人谎称说这些画是莫索克的小说《穿皮衣的维纳斯》的插图,后来他还为自己的小说集《用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画了很多同样风格的插图。恋物与虐恋,以及回归童年的冲动,构成了贯穿舒尔茨一生的激情。

       在生命中最后一段时光,舒尔茨臣服于青年女画家、记者安娜?普沃茨凯尔的裙下,他称她为“妖精”,他们的通信中充满赤裸裸的情色诱惑。就在舒尔茨去世的同一个月,安娜被盖世太保杀害在德罗戈贝奇的邻镇。

       在1939年苏军占领德罗戈贝奇期间,舒尔茨曾靠画斯大林的巨幅画像维持生计。当德军第二次占领家乡的1941年6月,他又把自己的一些绘画作品交给了盖世太保设所设的犹太委员会,试图借以谋求一份工作。盖世太保军官费利克斯?朗多由此对他产生了兴趣。他让舒尔茨来给自家的儿童房画壁画,提供给舒尔茨食物和生活用品作为报酬。谁也不会想到,他的庇护却直接导致了舒尔茨近于荒谬的死亡。

       朗多曾经杀死过一个和他作对的盖世太保军官卡尔.贡特尔护翼下的一名犹太牙医。作为报复,1942年11月19日中午,贡特尔在一个街角截住手里拿着一只面包的舒尔茨,对着他的头连发两枪。他在大街上躺了一天,后来被埋进了乱坟岗。最终,连尸首也无从辨认。如果视舒尔茨的一生是一出阴郁幽沉的戏剧,他的死无疑是最为黑暗、暴力的高潮。

       布鲁诺.舒尔茨黑暗惨怖的一生,常使人想起保罗.策兰的名诗《死亡赋格曲》。同为备受死亡煎熬的犹太人,舒尔茨的笔下,却几乎看不到任何受害者的形象,没有血和泪,没有控诉,没有痛苦和呻吟,甚至连基本的对其身处的历史环境的描述都没有。显然,舒尔茨不是一个直接书写苦难的人,他无意于此。他的笔下埋藏着深深的幽默和诗意,如宽广隐秘的河流,将他的写作同现实隔开,也在他和文学史上的绝大多数作家之间划出天壤之别。

       Ⅳ 驼背小人与纳迪恩加

       布鲁诺.舒尔茨去世前两年──1940年夏天,法国沦陷,瓦尔特.本雅明南逃至西班牙边境小镇博港。9月27日,他和另外几名法国难民一起被西班牙军队以非法越境罪抓捕。28日早上,与他同时被囚禁的其他人都获准离境去了美国,本雅明却永远地留了下来。就在前一天晚上,他从悬崖上挺身跃入了大海。

       “人类有两大主罪,所有其他罪恶均从中引出,那就是:缺乏耐心和漫不经心。由于缺乏耐心,他们被驱逐出天堂;由于漫不经心,他们无法回去。”卡夫卡的这句话有如谶语,高悬在他自己以及本雅明、舒尔茨三个巨蟹座诗人的命运之上。由于缺乏耐心,极易陷入悲观、疲惫、沮丧;由于漫不经心,常将自己视为他者,由此产生戏剧的间离效果。自杀,很多时候并非深思熟虑的结果,而是即兴之作,是一时涌起赴死的激情欲罢不能。

       比本雅明的死更为荒诞的是,舒尔茨死于被营救的当天。当朗多截住他的时候,他很可能把对方当成了营救者。这是充满戏剧化的死亡,一支黑色谐谑曲,一杯混合着鲜血的苦咖啡。

       本雅明生前对一首德国民谣《驼背小人》念念不忘――“我想走下地窖,开桶去把酒倒;那儿站着一个驼背小人,它把我的酒罐抢跑。我想走进厨房,给自己做一小碗汤;那儿站着一个小矮人,他把我的小锅打碎。我走进小屋,想吃麦片糊糊;那里站着一个驼背小人,已经吃了我的半碗糊糊。”这个“驼背小人”,如影随形地跟了本雅明一辈子。本雅明曾这样评论波德莱尔:“现实的景深每天都在测量他失败的深度。”这句话也可以看作是他的自况。

       布鲁诺.舒尔茨生性害羞,从小体弱多病,被人称为“纳迪恩加”,意思是:倒霉蛋。这是他的“驼背小人”。尽管他六岁时就画出成熟得令人吃惊的画,但笨拙和孤僻使他无从立身。布鲁诺?舒尔茨和本雅明都属于不可归类的天才,他们同样复杂、深刻、格格不入,同样敏感、忧郁、自怜,同样一生平淡无奇,死的惊世骇俗。“熟悉各种命运的人,有一种命运熟悉他(西川语)”。

       “父亲曾经说,他有个兄弟很没出息,因为连养活自己和家人都很困难。”舒尔茨的侄子雅各布?舒尔茨在一篇文章里回忆自己的叔父说,“叔叔的气质极为复杂,曾努力想保持自我的平静,然而做得不是很成功。面对外部世界时他很胆怯,生理和心理的纷扰都让他害怕。我童年时代对他的记忆所剩无几。他对割划和伤痕之类的事情极其恐惧。”

       一个秋末的中午,苍蝇们精疲力竭地从窗玻璃上跌落下来。站在窗台边的小舒尔茨拿糖块凑到苍蝇们的嘴边。

       “你在干什么?”妈妈问。

       “我在帮他们过冬。”

       …… ……

       Ⅴ 生出自己的父亲

       “父亲啊,由于人欲的迷误和卑贱,为凯撒的凯旋或诗人的凯旋往那里攀折月桂枝的人并不多见,因此培尼阿斯的树叶在激起追求它的欲望时,应使快活的特尔斐神欢喜……”

       -----但丁《神曲.天堂篇》

       在人类的各种伦理关系中,父子关系是最富有张力的一种。思想往往就产生于父亲缺失的背景下或者紧张的父子斗争中。丧父,时常成为思想的先机。鲁迅是这样,加缪也是这样,卡夫卡和克尔凯戈尔则一生都在为了摆脱父亲的阴影而写作。面对罪孽深重的父亲,克尔凯戈尔隐晦而曲折地写道:“不劳动者不得食,勤劳的人可以生出自己的父亲。”

       卡夫卡的父亲,一个坚硬的专制的象征;相比之下,舒尔茨的父亲与克尔凯戈尔的父亲更为相似。两人同样好色、淫荡。区别在于克尔凯戈尔的父亲有着强烈的罪感,并最终献身上帝,而舒尔茨的父亲更像是一个肆无忌惮的玄学家,一位“异教徒导师”、“催眠师”。他忙于孵化鸟类,研究、重组人(爱德华叔叔)的本质,沉浸在各种荒唐而深邃的实验里不能自拔,雄心勃勃地扮演造物主的角色。家里的女仆阿德拉,则扮演着世俗家长兼虐恋女王,总是粗暴地粉碎父亲的各种梦想,一次次将他打回到“一个丢了王位和王土后惨遭放逐的国王”,直至死无葬身之地。

       父亲经营着一家兼卖布匹和杂货的商店,它成为舒尔茨日后笔下海市蜃楼出没的舞台,一座色彩缤纷的“迦南风格的沟壑和峡谷”。一天晚上,父亲无意中撞见两个上门做活的年轻漂亮的女裁缝,一发而不可收拾,他先是慨叹:“你们女孩子选择的生命形式真是太赏心悦目了,你们的生命揭示出来的这个真理是多么美丽和朴素”,继而发表了名为“第二创世书”的长篇阔论:“我们在造物主令人不寒而栗的无与伦比的完美无瑕中生活得太久了,正因为浸染得太久,他创造设计上的完美无瑕反而窒息了我们自己的创造本能。我们无意与他并驾齐驱……我们只想做一个属于自己的、更低世界中的创造者……”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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