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湮灭

发布: 2010-7-08 18:54 | 作者: 瓦当



       德家接到妻子的电话是在上午十点刚过,当时他正在报社赶一篇稿子。
      
       “德家,”姣繁的声音有些嘶哑:“小孩吃进东西去了。”
      
       德家一惊:“什么东西?”
      
       姣繁说:“我也不清楚,可能是松子什么的。”
      
       “吃到哪儿了?”
      
       “吃到气管里了。”
      
       “什么?”德家霍地站起来,接着颈椎一阵钻心的疼痛:“他……他怎么样?”
      
       “现在倒没什么大事,就是一直咳嗽。起初我还以为是感冒的缘故,吃消炎药也不管用,今天到医院里一查,说是支气管异物,明天早晨做手术。”
      
       听得出来,姣繁在那边哭了。
      
       “哪家医院?”
      
       “人民医院。”
      
       “我马上就回去!” 德家把手里的稿子一扔,连假都没顾上请,便风风火火地朝火车站赶去。
      
       火车站售票大厅永远都是人山人海。排了足足半个小时,终于轮到了自己。
      
       “要一张去茨城的最快的票!”
      
       “下午两点三十可以吗?”售票员问。
      
       “可以!”
      
       “事先声明,没座啊!”
      
       “不要紧!”德家坚定地说。
      
       德家买到的是一张福州到长春的过路车票。他查了查列车时刻表,发短信告诉姣繁:自己大约晚上十点三十到茨城,叫她不要慌张,该吃就吃该喝就喝。
      
       姣繁回复:路上小心。
      
       等车的过程中,有一个三十多岁、目光浑浊的女人,抱着一个四五岁的残疾儿童在乞讨。那是一个浑身脏的看不出模样的男孩,穿着一套说不上颜色的脏毛衣,双脚像蛇一样缠绕在一起,一动不动地瞪着一双漆黑的眼睛。看到那双眼睛,德家不由想到了自己的儿子东东。德家供职的报纸曾经做过冒牌乞丐行骗的报道,可这次,当那个女人抱着孩子来到自己面前时,他竟毫不犹豫地从兜里掏出全部一圆的硬币,扔在女人手里托着的铁盒里——“当啷啷!”
      
       女菩萨,保佑我的孩子平安无事!德家心烦意乱。
      
       德家暗想,如果孩子万一在手术中不幸死去,尽管这种担忧几乎完全没有必要,只是如果万一,那么,他的婚姻也就随之结束了。这几年,他和妻子的婚姻似乎完全是靠着孩子维系着。但他又想,也许孩子没了,共同的悲伤会把两个人更加牢固地栓在一起,一生一世。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是德家不愿看到的。因此,他现在唯一的盼望就是孩子安然无恙。
      
       德家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那时,他和母亲住在乡下老家。母亲是一所中学的老师,父亲是茨城一家事业单位的领导,平时很少回来。母亲有一次病了,给父亲打电话,父亲居然不信。德家后来回想,母亲当时很可能真的没病,只是想父亲了。
      
       母亲叫十四岁的德家去茨城找他父亲:“最好叫他回来!”
      
       德家认真地点点头,他看见母亲站在车下,一条红围巾在她脖子上火苗般攒动。经过三个小时的颠簸,德家来到了茨城,一下车就迷路了。他逛了大半天,也没有找到父亲所在的单位。最后,在一个好心人的帮助下,重新回到车站,坐上了一天里最后一趟返回乡下的长途汽车。车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这是德家第一次出门。这天的经历写出来完全可以更长,只是他不愿过多的回想。
      
       “你见到你爸爸了吗?”母亲焦急地问。德家不无难过地想,自己一天都没吃饭,母亲居然也不问。
      
       “见到了。”他说。
      
       “你爸爸怎么说?他在干什么?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过两天就回来。”
      
       “真的?”母亲打量着儿子空空的双手,按住他的肩膀摇晃着:“你在撒谎!”
      
       “我……”德家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涌了出来。
      
       母亲口口声声说自己有病,却安然无恙。可是过了不久,城里就传来了父亲的死讯。父亲和本单位的一名有夫之妇在一起,被那男人当场捉住,打得鼻青脸肿。随后,他和那女人就一起跳楼自杀了。那女人身后撇下了一个和德家差不多大的孩子。在此后的日子里,德家经常想起那个从未见过孩子,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长的什么样,现在在哪儿……有时候,他觉着自己就是那个孩子,或者是父亲和那个女人生的孩子,甚至是母亲同那个女人的丈夫生下的孩子,就不是他自己。然而问题在于:如果这种感觉是真的,那么那个真的由父亲和母亲合生的孩子又去了哪儿呢?
      
       德家曾经向他的诗人朋友阕涤谈起过自己这个奇怪的感觉,阕涤打着哈欠说:“你这是过度自恋的表现,是移情?是病?”德家笑了:“你这等于没说。”阕涤一听来了精神:“我怎么知道你呢?我连自己都不了解,谁又能了解自己?”就在那次谈话中,德家给自己的朋友起了一个拗口的绰号:虚无爱好者。阕涤却不领情,他反而认为这个名字用在德家自己身上更贴切。
      
       有人撩起死者身上裹着的白布,德家看到了一张经过整容的陌生人的脸。那张脸既不英俊也不丑陋,既不苍老也不年轻,像一张假脸,停留在时间的深处。德家当时就想,是不是有人做了替换,而真正的父亲仍然还活着?他只是借助假死来脱身,好摆脱自己不爱的妻儿?母亲把父亲的遗物全都烧掉了,姑且称为遗物吧。随着时间的推移,关于父亲的记忆也从他们母子的生活里逐渐清除干净。德家有时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过一个父亲,他丝毫没感到没有父亲有什么不便,父亲又有什么用处。就像自己,有什么用?
      
       坐在候车室的塑料椅子上喝着矿泉水,吃着火腿肠和干面包,德家再次回忆起自己小时候那次去茨城寻父的经历。然后,他又鬼使神差地想。自己如果在杭州一直不回去,说不定有一天,妻子会打发儿子到杭州来找他。
      
       “你看看你那个该死的爸爸,他是不是还活着!”姣繁拍拍儿子的头。东东高兴地冲出家门,像一只初出窠厩的马驹,四蹄翻开奔上了去往南方寻父的旅途。
      
       “这是一个不错的小说题材!”德家想着想着情不自禁地笑了,夹心面包里的肉松有一种煤油味,在越来越快的咀嚼中变得越来越难以下咽。
      
       电子屏幕上显示,列车要晚点十五分钟。等好不容易剪票进了站台,列车竟然还没有开过来。铁轨空荡荡的,裸露着桐油浸泡过的枕木和砾石。人们个个翘首张望。两名女值班员挥舞着手里的黄色小旗,遥遥相对,不断地呵斥着:“向后退!向后!”“小孩,退到黄线后面!”伴随着一阵刺耳的汽笛,火车终于轰隆隆地开过来了,速度很慢,但铿锵有力。德家看着那个庞大的钢铁怪物步步逼近,心想:现在只要纵身一跳,就能撞个正着!
      
       假如这样的场景真的发生,那么所有的不幸与烦恼就都和他无关了,都会加到姣繁身上。可以想象姣繁将是多么的错愕,她万万都不会想到这个男人居然懦弱、自私到这般地步。如果早知道是这样,那么连最初的爱也不要发生!而那个躺在医院里等待手术的孩子,随着一天天长大,他终将明白自己有一个多么可耻的父亲。这难道也是一种继承?!德家的腿颤抖着,不由自主地一点一点地向后退去,可后面的人们立刻不由分说地把他顶到火车门上,像将一个犯人押赴刑场。
      
       德家已经做好了站一路的准备,然而上车后,他惊喜地发现车厢内居然还有空位。这是一节空调软坐席,车厢里干净整洁,空气也没有通常火车上那么污浊。德家坐下来,长出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放松了许多。这是一个好兆头,德家发短信告诉姣繁:不要怕,孩子不会有事的,因为我们都没有任何错,我们都是好人。
      
       这些跟孩子有什么关系?德家都变得迷信了。
      
       不知怎么,姣繁这次没有回。德家按捺不住,把电话打过去,姣繁却关机了。德家猜她可能是忘记充电了。他皱着眉头,向主编补了一个假。主编在表示关心之余,没忘问:“那稿子怎么办?”
      
       “稿子?”德家愤怒地喊了起来:“我孩子都快没命了,还管你稿子!”
      
       主编吓了一跳,抢先挂了电话。
      
       车到达茨城是晚上十点三十五分。出了地道,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外面飘着小雪花,德家抬起头来望望,天空灰蒙蒙的压的很低,在靠近楼宇和灯光的地方呈现出不可思议的红色。德家记得上次回来也正好下雪,不过那次时间是傍晚。那次回来,姣繁事先并不知道。等到第二天早晨,姣繁开门看见他,不由吓了一跳。
      
       马路对面站着一个穿黑色风衣裹着围巾的女孩,看见德家,欢喜地跑过来。两人相拥着,沿着人行道向西走去,呵出的雾气像一群调皮的孩子簇拥着他们。
      
       两个人去了云南路一家庭院式的宾馆,那家宾馆离她家很近。
      
       她的嘴唇湿润而富有弹性,她的身体柔软、透明,她的香气若即若离,她欢快的啜泣让他沉迷……
      
       后来,索伊从床上下来,没有穿衣服,站在窗前拉着窗帘缝往外望。
      
       “看什么呢?”
      
       “我看见我妈在家里做饭呢。”她说。
      
       德家从她肩头上望出去,外面白茫茫的一片,不是雪而是雾。
      
       “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到?”德家问:“你在想什么?”
      
       索伊抓着德家的手,微笑着说:“我在想,我妈知道一定会气坏的。”
      
       在火车上,德家对面有一对看上去已不年轻的恋人或夫妻,正通过笔记本电脑看碟片,一副耳机两人各塞一只。从桌子上的封套上可以看出是《花样年华》,德家看着封套上的张曼玉,想到了索伊那美丽的身体,一种夹杂着忧伤的温暖把他包围了。德家想索伊了,他感觉自己的下面慢慢坚硬起来,可是,迄今为止他仍然没有和她联系的念头。孩子的事情堵得他心里满满的,无暇他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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