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会依了她吗?”德家微笑着说。
“快了,你希望吗?”索伊抿着嘴唇,盯着德家的眼睛。
两个人脸上的笑容都冻住了,索伊低下头搓着地上的一张破报纸,她的脚上穿着一双仿鹿皮靴子。
德家买了饭上来,母亲已经坐在床头了,正拿着汤匙给东东喂饭。旁边的柜子上摆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鸡汤。
“不是不让你送饭吗?我们买着吃就行。”德家说。
“咱妈说她可得听啊!”姣繁正在叠一件孩子的衣服,也加入了进来。
“医院的饭吃不得,既没营养又没口味。”母亲气乎乎地说:“听你们的,你们知道个什么!”
第二天午后,天放晴了,阳光好的出奇。打完针,两人带着孩子在院子里走了走。医院后面有一片很大的草坪,草坪上面放着一架生锈的足球门。草坪四周种植着许多梧桐树,寥落的几片叶子在风中颤抖不停。和煦的阳光照在脸上,竟然有一种春天的气息。东东在草地上打了几个滚,夫妻两人也感到心情少有的舒畅。
晚上去买饭,德家又遇见了索伊。其实,两个人是早约好的。
“我看见你们了。”她第一句话便说。
“我们?”德家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什么时候?”
“你们在草地上。”
“哦,你在哪儿?我怎么没看到?”
索伊淡淡地说:“你别管,反正我看到了,你们还牵着手。”
“有吗?”德家真不记得。
“有。”索伊点点头:“我看到了。你们,很般配。”
“不是这样的,”德家说:“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我永远都不明白。”两行眼泪顺着索伊的脸颊淌了下来。
“你别这样,”德家伸手就想去擦,索伊把脸扭到了一边。几个拎着饭盒的人从他们身边经过,投来好奇的目光。
“你妈妈怎么样了?”德家转移了话题。
“还要打几天针,才能做手术。”
“是良性还是恶性?”
“现在还不知道,要等切片化验。”
“现在谁在陪着她呢?”
“我爸。”
“我去看看她吧。”
“不要。”
“为什么?”
“我不会掩藏,我怕他们看出来。”
德家沉默了。
“我想和你散散步,我很难受。”索伊的嘴唇抽搐着。
“现在?”
他们走到草坪后面的树林里,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德家闻见了久违的熟悉的香水味道。索伊死死咬着他的肩膀,呜咽着战栗着。
“要是我们有个小孩,你也会这样吗?”
“别说傻话。”
“你说我妈妈会不会死?”
“不会的。”
“我很害怕。”
“不要怕。”
德家用力地抱住索伊,仿佛一松手就会失去对方。可是他的心里却在下意识地想:每个人早晚都会死的,谁也不能幸免。他想起了自己那也许并不存在的父亲,日见衰老的母亲,想到了姣繁、自己和病床上的儿子。他突然明白了,母亲为什么事事不放心,事事都要亲自动手。她其实是想在有限的生命里抓住点什么,可随着时间的流逝,能够抓住的一定只会越来越少,直到所有的一切都从指缝里漏掉。他想到一本书里这样写:生命在继续,死亡不可避免。
“你爱我吗?”
“爱。”
“我也爱你。”索伊的舌头像一尾泥鳅滑入他嘴巴深处,她的身体柔软又绝望。
他们整夜整夜地做爱,潮水把他们一次次地卷入大海深处,又一次次地抛上岸边。早晨洗脸刷牙后,两人在宾馆一楼的自助餐厅吃了早饭。他们已经很熟悉了,像一对多年的夫妻,却还保留着新婚的喜悦。每一次指尖的触动,都会勾起内心无尽的暖流。他们喜欢相互凝望,直到对方的眼睛变成一片汪洋,而自己也融化在了其中。其实很早以前,在课堂上,他们已经学会了用眼睛和微笑默默交流。现在,只不过是那些无关的观众都已退场,只剩下台上的罗密欧和朱丽叶。
“罗密欧和朱丽叶!”当她听到这个比喻,笑得把牛奶喷到了桌子上,引得旁边的人都往这边看。索伊的脸变成了红苹果,低头拿纸巾擦着桌子,嗔怪地看着德家:“狼狈死了!”
两个人一起出了宾馆的大门,一个向南一个向北。走了几步,索伊心头突然一阵难过,感觉就好象是两个陌生人匆匆相遇又各奔东西。她忍不住回头去看,看到的是德家松松垮垮渐行渐远的背影。
“这是我爱的那个男人吗?”
她在心里自问,却听不到回答。
两个人从树林里出来,阕涤也正好出病房楼三楼的电梯。他无意间抬头,看见对面窗外一男一女正从草坪那边走过来,在路灯下面松开了原本攥着的手,心里蓦地一惊。他推开病房的门,迎接他的是姣繁苍白的笑容。
东东的体温很快就降了下来,咳嗽也渐渐收敛。护理医师给他停了药,又观察了两天,孩子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下午吴大夫来查房,对夫妻两人说:“明早就可以出院了。”
前一天晚上,德家带着两条香烟去谢吴老。吴老怎么也不肯收下:“德家,你这就见外了,何况我已经把烟戒了。”
“戒了?”德家不相信:“我记得那天晚上您还抽着呢。”
“就是从那天晚上开始戒的,”吴老做了个鬼脸,指了指里面,低声说:“不让了。”
德家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看见一个红衣女人坐在钢琴前的背影。起先他还以为吴大夫自己在家听音乐呢。德家哑然失笑,说了几句话就起身告辞了,自始至终这个女人也没有出来。
第二天又是一个晴朗无云的好日子,电台请来做嘉宾的气象专家已经振振有辞地下结论说今年又是一个暖冬。阕涤打电话说过不来了,他要去北京出差。德家道:“不来不来罢,我也该回去了。”他说着看了看姣繁,姣繁面无表情。看来,她对此已早有准备。
他们抱着孩子从电梯里出来,几名医生和病人家属正推着一付担架等在那里。病人穿着条纹服,闭着眼睛静静地躺着,是一个面容慈祥的老太太。德家一眼认出了担架旁边站立的女孩――索伊。今天是她母亲手术的日子。
索伊的左侧是一个头发灰白的高大老人,毫无疑问是她父亲。索伊的右侧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个子足有一米八几,一张英俊的脸,一副严肃庄重、责无旁贷的神情。年轻人一只手里举着吊瓶,吊瓶里的液体一晃一晃的,亮的刺眼。德家的第一感觉是:他们很般配。
电梯门关闭的瞬间,德家和索伊的目光对在了一起。索伊那忧伤的笑容从电梯缝里逸出,猛地豁开了德家的胸口。(完)
2004年12月
湮灭
发布: 2010-7-08 18:54 | 作者: 瓦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