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湮灭

发布: 2010-7-08 18:54 | 作者: 瓦当




       
       德家竖起衣领,叫了一辆出租车赶往医院。车上的收音机里播放着天气预报:今夜到明天小雪转多云,今天夜间最低温度零下四度,明天白天最低温度零度,最高温度九度。比杭州整整低了七度,怪不得感觉这么冷。车子刚好经过那家宾馆门前,德家看到宾馆一楼酒店的橱窗上已经贴上了圣诞老人的画像。时间过的真快啊,马上又要过年了。现在,索伊在干什么呢?
      
       德家推开病房门,意外地发现阕涤也在,正坐在窗边和母亲说话。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壁灯,孩子还没有睡着,闭着眼睛在姣繁的怀里滚来滚去,一边不住地咳嗽着。妻子的脸似乎有些发红,是房间里的暖气太热的缘故吧。阕涤似乎有点结巴地问:“还不慢吗?”
      
       “最快的一辆快车。”德家说着把包递给母亲,环视了一下四周。这是一间小病房,墙壁雪白,除了妻子和孩子占的这张,外首还有一张空床。
      
       “怎么也得八个半小时吧?”阕涤问。
      
       “正好八个小时。”
      
       “又提速了。”
      
       姣繁轻声告诉德家已经找好了大夫,是阕涤帮忙联系的,这个房间也是他帮着定的。德家冲阕涤笑笑:“谢谢你了。”
      
       “你跟我客气什么?”阕涤反而不高兴了。
      
       阕涤讲明天做手术的吴教授,和自己住在一个小区:“这吴教授不仅医术高明,还是个居士呢。”
      
       “是吗?”德家有些心不在焉。
      
       姣繁问德家有没有吃饭,德家点了点头。
      
       “在火车上吃的?”
      
       “嗯。”
      
       姣繁就说:“你帮我抱会儿,我出去一趟。”德家明白妻子是要去卫生间,就把孩子接了过来。拿自己的额头往儿子的额头碰了碰,感觉有些烫。孩子穿着他奶奶亲手缝制的棉衣,身上散发出特有的奶香味。德家的鼻翼莫名地一酸。他下意识地用手掌量了量,这小家伙不到三周岁,已经眼看有一米高了。
      
       “发烧呢?”
      
       母亲凄然地点点头。
      
       “多少度?”
      
       “刚才量着三十八度四。”
      
       “到底怎么会事?”
      
       “你问姣繁吧,”母亲没好奇地说:“那天星期天,她在家看孩子呢……”
      
       母亲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最后的结局是德家把她连劝带哄地送走了-----“现在不是谈论谁的责任的时候,反正我已经回来了,也用不了这么多人,您老要是累病了,我们更着急。” 
      
       临上电梯,母亲又回过头来,泪水涟涟地说:“你们才让我不放心呢,你们这些孩子!东东要有个闪失,我跟你们没完!没……”
      
       没等她说完,电梯门已经迫不及待地关上了。
      
       德家问阕涤要不要请吴大夫出来坐坐,阕涤想想说:“也好,我给他打个电话,来就来,不来就算了。”
      
       吴大夫在电话里起先推辞了一番,最后说:“也好,我正想见见大作家呢。”
      
       德家笑了,阕涤说:“吴老绝对是性情中人,性情中人!”
      
       吴老来了。六十岁出头,俊朗矍铄,戴着一顶红色的棒球帽,德家怎么看都无法跟居士的形象联系在一起。阕涤悄悄告诉德家,吴老刚刚同音乐学院一位年轻漂亮的大提琴师结婚,德家更迷惘了。
      
       “他不可能没结过婚吧?”
      
       “怎么会!老伴早去世了,两个孩子一个在英国,一个在香港。”
      
       三人在附近找了一家茶馆,要了一壶乌龙。在幽雅的古琴声中,开始了谈话。那个抚琴的女孩穿着一件蓝色旗袍,相貌清秀,领口上露出一段和索伊一样雪白的颈部,德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吴老说:“胸透的结果我已经看过了,肺叶纵隔摆动明显,可以肯定是异物。不过从孩子的情况来看,应该不是很大的东西,不然当场就会卡住气,不至于现在才发现。”
      
       德家惶惶地说:“都大意了,孩子正感冒呢,他自己又说不明白。”
      
       “生儿育女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吴老道:“小病小灾是免不了的。好在只是一个小手术,也不需要开刀。将支气管透镜从嘴里探进去,吸出来就是了。”
      
       阕涤也说:“好在现在医学发达。如果放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好多人莫名其妙地死掉,也不知道什么原因。”
      
       “呵呵,诗人就是想象力丰富。”吴老呷了一口茶,神色庄重起来:“可是医学无论再发达,终究也无法免除人间的疾苦。”
      
       “说的是,说的是。”德家和阕涤都点头。
      
       吴老刚从栖霞寺参加一个法事回来,阕涤就问起了这方面的情况。吴老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他的嘴里不时冒出“心性”、“执迷”、“般若”、“四相”一类的词句,听的德家一脸茫然。最后,吴老还念了一句偈:“有作用者气宇定是不凡,有智慧者才情决然不露”。德家不由肃然起敬。
      
       闲谈中,阕涤说起他新近采访过的一桩名誉侵权官司,吴老便顺势很虚心地向德家请教一个继承权方面的问题,说是他一个亲戚的事。一定是阕涤告诉过吴老,德家以前是大学的民法学教师。然而阕涤一定不会知道,德家教过的一名学生做了他的情人。那个女孩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他们已经相爱两年多了。阕涤以为德家当初辞掉教职,接受南方一家报纸的聘任,只是因为厌倦了陈腐的学院生活,就像他经常在自己面前抱怨的一样,却不知道德家的此举更是出于对两个女人的逃离,既不能忍受婚姻,又不想彻底投入爱里,把生活烧得一干二净-----德家清楚,自己如果和索伊继续朝夕相处,最后的结局只能是这样。
      
       “过分的亲密让我恐惧,不管是谁。你懂吗?”
      
       他说这话时,索伊的眼里简直要冒出火来。可是,她并没有同意就此分手。她要向他证明,她是对的,爱要么是全部,要么不是-----“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放弃!”
      
       德家讲得有条不紊,既有法理上的依据,又结合了几个现实中的案例,末了还就现代家庭模式和社会福利保障制度发表了一通自己的看法。吴老频频点头:“哦,对,是这样,我说呢……”吴老又问德家最近有什么新作,德家不由地发窘:“什么都没有,净瞎忙了。”吴老却以为他是在谦虚,说像他这样既有学识又有责任感的作家,一定能写出了不起的作品。叫他再有了新作,一定要给“老朽”“拜读拜读”。德家不好意思地点头表示恭敬不如从命。
      
       一曲《望秦》终了,吴老提议和德家下一盘棋。德家抱歉地说自己不会围棋,“是吗?”吴老略带遗憾。阕涤要来,吴老却不买帐:“你想下,改天到我家下去。”阕涤哈哈大笑。德家看出两人不是一般的熟稔。想想自己离开茨城半年,阕涤又有了新朋友,而且是像吴老这么宽厚豁达的人,德家真为阕涤感到高兴。吴老叫小姐换了象棋,不费吹灰之力胜了德家一盘。再来,复胜。其间,吴老的手机连响了三次。每次接听,他都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唯唯诺诺,满脸通红。德家猜得出来,一定是他新婚的大提琴师妻子。
      
       阕涤在一旁笑道:“吴老终不能六根清净啊,呵呵。”
      
       吴老自嘲地笑着叹了口气:“罪孽!实在是罪孽!”
      
       最后一局,吴老显然有些心不在焉,也是有意相让,两人和棋。三个人站起身,德家走在前面去付帐,没成想阕涤已经在他们下棋时结过了。
      
       外面的雪且降且停,若有所思。
      
       “春有百花冬有雪,夏有凉风秋有月!”吴老喃喃自语,双眸闪闪放光。他摘下帽子,露出一颗和尚般的光头,钻进一辆出租车,阕涤也钻了进去。
      
       德家独自走回医院,远远望见病房楼熹微的灯光,心里忽然难过起来。孩子在遭罪,自己一点用处都没有,却说了一晚上的废话。除了漫无用处的空谈,还会什么呢?德家真为自己感到羞耻。
      
       夫妻俩把两张床拼在一起,把孩子放在中间,熄灭了房间的灯。走廊里的灯仍然亮着,在对面墙上投射出田字格的光影。医院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在寂静中漫溢开来,带给德家一种陌生而奇妙的感觉。德家想起了云南路上那家庭院式的宾馆,也想起了家里那张现在空荡荡的双人床。
      
       “我们现在像是在旅行呢。”他笑着对妻子说。
      
       姣繁没理他的话茬,而是问:“妈是不是对你说我坏话了?”
      
       “哦?”德家忙说:“没,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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