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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禁诗》与《禁诗》解

发布: 2010-6-03 21:00 | 作者: 沈方



       一
       
       杨典的诗集《禁诗》,里里外外,包括封面装帧、作者照片,正文排版,皆非常杨典,也非常经典。说非常杨典,是因为《禁诗》堪称杨典之经典。说非常经典,是因为《禁诗》不愧为经典之杨典。
      
       上午,快递公司来电话,说有邮件送达。不巧,家里无人,只好请他将邮件放在楼下小店里。下午回家先取邮件,拆开看,正是意料中的《禁诗》,送书人与收书人互不见面,而由不引人注目的小店中转,颇有意思。家里不烧夜饭,傍晚出门,手里拿着《禁诗》。坐在人家店门口,随意翻阅,满街的人谁都不知这本书是《禁诗》,越想越诡异。
      
       何为禁诗,无非两种可能,其一是禁诗,其二是禁诗,前者的动词气势汹汹,后者动词与名词合二为一,但禁诗之所以成为禁诗,禁诗之外必有禁之存在。何以禁,杨典在《自序》中说,诗“被这个世界的媚俗、人的冷漠和权力审查所囚禁,放虎亦不得归山”。
      
       晚上,埋头读《禁诗》,定神一看,已读至八十页。诗题《尊者讳》,诗曰:“请删除《辞海》中的/毴字,还有(讳)月和(讳)日等几个词/什么都没发生/这也是为所有人好/生活下去——难道不比文学重要?”言之有理,倘若文学比生活重要,或者同等重要,天下之诗无所谓禁不禁,手中的《禁诗》名不正言不顺,再自称《禁诗》,岂非哗众取宠。
      
       《禁诗》之意不在禁,而在于诗。诗或许可禁,其实可不禁,不可禁。这个道理浅显,但浅显的道理往往深奥,说得唇干口燥,世人不仅不知所以然,反而反其道而行之也是有的。故而找个由头,索性一边读《禁诗》,一边解《禁诗》。读到哪里,解到哪里。读到什么程度,解到什么程度。
      
       万一运气好,歪打正着,意外得出《禁诗》解,也不是不可能。解《禁诗》作为一个动作,自发性决定了勉为其难的不可避免,更何况,诗之所道,本是言不能尽之意,欲以言阐释诗之所道,无疑是妄念。虽然解《禁诗》由动作始,到动作止,但解《禁诗》本身即是《禁诗》解,解诗的过程就是诗的解。我有我解,你有你解。我解你解,相安无事,但并非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解仅仅是动作,你解也不例外。
      
       《禁诗》解既存在于《禁诗》,又存在于解《禁诗》中,换言之,有解《禁诗》,必有《禁诗》解,解之有解,不解无解。反言之,《禁诗》解即是解《禁诗》,诗可解才可解之,诗不可解,即便解之也徒劳。言而总之,解诗之解是动词,是一个动作,并非名词,不是答案。   
      
       世上的爱诗者多半痴心,不求甚解者不多,荒疏于解者不少,既欲解诗,其中之微妙不可不察,否则,解之仍旧无解,到头来,反而责怪解者,越解越糊涂。
      
       二
      
       当今国有出版机构,垄断书号,奇货可居,用心不可谓不良苦,但毕竟是苦心,而且苦不堪言,食之不甘。体制中人在体制内分享资源,奔走于体制内外者偶尔分得一杯羹。非体制中人,或自掏腰包,或另辟蹊径,获取社会资源。经济与政治互相混淆,其中是非,难以一概而论。文化出版之难易,难者易,易者难,堪称空前绝后之奇迹。民营商业公司近年介入出版,死棋走成活棋,僵局不僵,文化事业的商业气氛日益浓厚,民族文化的真实状况原形毕露,本来如此而已,不如此倒不正常。
      
       《禁诗》的出版,不仅回避商品化,而且自外于体制评价系统,放弃出版社书号,选择自主出版,将昂贵的书号费用转移支付至书籍装帧,简直是化腐朽为神奇,其象征意义在于诗应该独善其身,《禁诗》尤其应该恃才放旷,不受羁绊。
      
       杨典在《自序》中劈头说道:“有时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写了。仿佛所有能量都在挤在心中,无法得到释放。”但“不知道怎么写”恰恰表明他已经知道怎么写。加缪认为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这个问题过于极端,退而言之,可以问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实在不知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今日在哪里总不会一无所知吧。杨典说:“但我知道自己在哪儿,什么阶段该写什么,以后要写什么。”这绝非诳语,而是大实话。何以见得,有诗为证,《假诗》:“既然不能写大地上的苦难,那抒情就如瓮中捉鳖。”
      
       写什么,照理最容易,因为容易,所以最困难。不知道写什么者,大有人在。受蒙蔽与自我蒙蔽者,更是屡见不鲜。自己认为应该写什么,就写什么,结果还是写了一些不应该写的“什么”。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智尚且不易,明谈何容易。
      
       杨典也未必可以断言,已经智,而且明,只是他的个性和勇气成就了他。“佛在烧火我在炖”,谁料到,杨典竟然将古今中西炖成一锅“麻沸散”,一反诗之常态,全然不顾应该怎么写。“因为天底下最伟大的思想:就是一棍子打死——一了百了”,“天下已无可读之书/诗人只欠当头一棒!”
      
       《禁诗》的意义在于跳过“怎么写”,单刀直入“写什么”,而且在“写什么”的层面形成了“杨典”。诗并非仅仅是倾诉,诗的语言并非仅仅是表达,“语言的本质就是麻雀、王八和驴/打架,谁也帮不了谁”。汉语诗的意义或许在《禁诗》中,《禁诗》的意义或许在杨典式的“乱写”中,“如何是伟大的艺术?断头断肠,吓唬谁呀。乱写乱画,哈哈哈哈”,当然,伟大的艺术可能是直见性命的“乱写乱画”,但不是有恃无恐的“哈哈哈哈”,千万不可简单理解,彼“乱写”非此“乱写”。
      
       三
      
       忽然看见,《禁诗》第二百四十五页说:“见庸才文章,一个字不理论,只拳打脚踢以泄其恨,不亦快哉。”不禁目瞪口呆,战战兢兢,今日以不解之解硬解《禁诗》,岂非以乱解解“乱写”,深恐日后遭报应。好在杨典事先声明:“未来,约一百二十岁之后,择一吉日进山,从此再不与天下相见,无疾而终,不亦快哉。”今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诗是什么?由此豁然开朗,即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少年时写诗,众人惊为天才。中年时写诗,众人仰止宗师。晚年时写诗,众人不知所云。”今人也有自不知所云始至不知所云终者,不知所云往往被“众人惊为天才”,天才似可解为天晓得之才,因为不知写什么,故而以“不知所云”敷衍了事,如能抄袭模仿几句,已是不幸中之大幸。天才语出惊人,“不知所云”也语出惊人,但天才须有天才识之,“不知所云”自有“不知所云”者宠之,“不知所云”者受宠若惊,愈发“不知所云”。
      
       每个人,不必不读诗,但不必一定要写诗,至少在知道写什么之前,可以偃旗息鼓。今人“带着理性之刀,感情之花,来到这个世界上。可有什么好较劲的?该爱的不爱,该杀的不杀,全都是走走过场……”,如此稀里糊涂,或者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有什么好写。
      
       写什么,事关诗的生死存亡,有人认为是题材,有人认为是主题,但主题如果无主,仍旧是题材罢了。什么是主呢,有人认为是觉悟,是明心见性,有人认为是主体意识。什么是主体呢,这个问题也莫衷一是,有人认为是个人情感,包括情感的模仿,有人认为是惊世骇俗的念头,包括念头的抄袭。
      
       至于杨典,似乎也答非所问,他说:“不要问我/火,是否会走路?看看水的态度就知道了/我路过一座城市/当我离开时/才发现我本来住在这里。”或许最好的答案是:“麻三斤。”杨典认为“写什么都不如什么都不写”,“为何写作一定要有意义?我偏写无意义的。”因为今日的意义都是假的,只有无意义才是真的。
      
       今人大概已经认识到“写什么”包含了思想,唯有思想深刻,诗才能深刻,转身就忘记了“怎么写”,不知“怎么写”的深刻才是诗的深刻,然后是思想的深刻。杨典说:“敌人并不都是思想的俘虏/有时还是思想的后妈”,倘若拿着“后妈的思想”当作深刻的思想,诗的深刻如何可能。
      
       因此,《禁诗》在跳过“怎么写”的同时,又跳过了“写什么”。先有《禁诗》之杨典,后有杨典之《禁诗》。虽然杨典有一个灵魂,但他从不关心,因为杨典的肉体已经在飞。《禁诗》中的“我和自己是两座城市/从无往来,没啥关系”。
      
       《一句诗简史》说得更明白,“聋子听见哑巴说瞎子看见鬼了:这就是一切花的简史与奥义。”那么,这是否可以看作现实的反映以及被反映了的现实呢,不是的,“的倒颠是界世”,“你一觉醒来,就是昨天/敢于退步的人/心灵才有所进步。”“文学是座空城计/后主与毛皆曾挥帽、弹指、凭栏/可广场上连一只鞋也没留下。”
      
       《禁诗》的“写什么”就是“怎么写”,“怎么写”就是《禁诗》“写什么”之解,解《禁诗》“写什么”就是解《禁诗》“怎么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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