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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禁诗》与《禁诗》解

发布: 2010-6-03 21:00 | 作者: 沈方



       四
      
       欲问《禁诗》“怎么写”,最好直接读《禁诗》,但《禁诗》的“怎么写”隐藏在“写什么”中,而“写什么”又表现为无所谓,无所不写包含无所写,甚至以不写为写。如《恶的玄学》存目,诗题下面并无一字,仅在括号中说明“以下诗的内容已被销毁,故从略。”又如《茧人》,全诗十二行,句句独立,章法若有若无,结构难觅踪迹,“它的每句之间,只有大美,毫无逻辑”,以刚猛之句法强行推进,“每次下雨时,我都能看见闪电/在给世界一记耳光”,全然不顾你解得了还是解不了。奈何,如此之诗,解不解已经次要,只管一口气读下去便是。
      
       当然,诗中并非无解,只不过其解如 “拳打脚踢”,左右开弓,句句是解,又似解非解。脑袋开窍时,或许恍然大悟,碰到榆木脑袋,打得鼻青眼肿,终究无解也不是不可能。须知“40岁才能懂的事,你到39岁都懂不了”,然后呢,懂了,但懂了已经来不及了。
      
       杨典何许人也,京城之古琴教头,多年来浸淫于《广陵散》之散拍乱声,岂是虚掷光阴,白费功夫。古琴曲以“句的概念”作为表达方式,以吟猱为句法,暗用节奏,视旋律为俗人之嗜好,“手挥五弦,目送飞鸿”,有一句没一句的,天地人同在。今人的耳朵听不见古人琴曲之深意不要紧,不知“句的概念”与古琴句法的意义,恐难解诗的言外之意。杨典操琴,乃眼前有琴,心中亦有琴。杨典写诗,则是眼前无琴,心中仍有琴。
      
       古琴句法的意义何在,自然可由听琴悟得,此中不无深意,不是人的意志,也不是表象,更不是人的认识能力,而是悟性,即包含渐悟之顿悟。今人之诗多半竭力表现人的意志,甚至声嘶力竭到装腔作势的程度,或者纠缠于语义,停留于意象,炫耀自身的认识能力,甚至夸大到可笑的地步,面对现象界的乱象丛生,唯独悟性缺乏,渐悟稀有,顿悟罕见。
      
       句法即是传统,诗的句法与书法之笔法相通,无笔法或笔法不好,就是不知用笔。既然不知用笔,妄论书法。不知句法,妄论写诗。不知句法,当然也可写出几句诗,但不外乎必然的偶然,不足道。知诗之所道,不等于知诗之所以道。汉语古典诗歌艺术的要义,就在于句法,而且以句法为章法,章法即句法。汉语诗的句法原则,来自于汉语的词法原则,词法原则来自于汉字的构字原则,体现了汉语的思维方式,就诗而言,汉语诗与西方诗的区别也在于句法。思想传统乃至传统意象,实在是传统之皮毛,至于汉语古典诗的格律,已是皮毛之皮毛了,与诗之本质并无必然联系。
      
       诗以句法为根本,句法得心运手,既可暗渡陈仓,也可明修栈道。出神入化者,句法可以带出思想,感性表现为理性。杨典说“在中国,我思故我不在乎”,杨典之思全神贯注于刹那的会意。猛然回首,轻舟已过万重山。“明月都是意会的,无法言说”,因为“一件事一旦被解构,就是一万件事。
      
       《禁诗》的句法出奇制胜,冷场里打来一拳,“打断骨头连着筋”,叫人不知所措,摸不着头脑。表面看来,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句句险象环生,其实不然,旁人以为诗句陡然直立,不知何以为继,杨典早已悬崖勒马,扬长而去,无不行于当行,止于当止。直白言之,《禁诗》的句法以顿悟为特征,而《禁诗》则如诗之《赵州录》,当代之《无门关》。
      
       杨典在《老虎凳》一诗中警告:“坐读我的诗,谁的心就会在挣扎中骨折”。狂固然狂得可以,但话糙理不糙,倘无渐悟之内力及顿悟之敏捷,骨折内伤在所难免。故而《禁诗》之句法,不可轻易学之,冰冻三尺非一日寒。渐悟是积累,顿悟是天赋,除此之外尚需要勇气,“今生杀戮,都是心战。来世颠覆,尽为梦魇。”斤斤计较于得失者,趁早一般玩玩算了,不必较真。
      
       五
      
       诗的句法包罗万象,其大可大于美国人乔姆斯基的“句法”,其小可小到一首诗中某一句之表述。概括言之,诗的句法有三大要素,曰声,曰意,曰象,汉字的排列组合有多少可能,就有多少诗的句法。今日解《禁诗》,不必将句法之奥妙全盘托出,因为解《禁诗》应观察盘中之《禁诗》,并非要观察盘子。换言之,《禁诗》解,乃通过句法看杨典,非是通过杨典看句法。 
      
       《禁诗》句法之顿悟特征,表面上与参禅相似。如《乱写》:“如何是世间法真性情?装什么孙子,轮圆了给丫一耳光。”又如《按钮》:“身份证不过是张扑克/一切制度都是为了洗牌”。再如《肉麻记》:“现在也有人,动辄就说谁是/两千年来第一人。其实是两千年来/第一个敢这么说的人”。但不是参禅,而是为了戳穿“西洋景”,“写一本毁灭性的书”,其“所以道”超越“所道”,其顿悟方法超越事物之因果关系,既是方法论的,又是本体论的。
      
       弗罗斯特认为诗始于情感止于智慧,今人之诗的情感表达,要么哭哭啼啼,似乎痛不欲生,要么愁眉苦脸,向隅而泣,顾影自怜,唯独不肯醒悟,不肯自我启蒙,鲜有智慧之光。何况今日世界,类似于祥林嫂之哭或梁山伯之哭,已然由悲哀蜕变为幽默。现实之荒谬,无论哭之笑之,皆不能改变,“大部分人都没认识到,真理就是原地踏步”。
      
       杨典的方法是省略情感表现,直截了当,以顿悟为“写作去伪”,“砍了砍了都砍了,了了了了全了了”,在不知不觉中,杜绝了搔首弄姿,伪笑佯哀,但杨典并未与感性绝缘,从而走向感性的反面,成为知道分子。《禁诗》中琳琅满目的掌故,远远不止于用典,而是要消除时间的存在,发现今日世界的原点,即便是“镜子里的人也提刀砍断了真话”。倘若杨典写诗不用典,还有何杨典可言。
      
       杨典之爱,之恨,之怨,之怒,乃至恕,俱在顿悟的刹那间,既然“生年不满百”,且又“常怀千岁忧”,哪里有闲功夫啰嗦,“上个世纪的长难红劫中,消没了多少鬼雄,他们甚至都来不及说话呢。我又算得了什么。”“东西方历史都不是个东西”,“国际政治是一篇童话/领袖们不就是七个小矮人吗”,“活着就是与世界结仇”,“惹得爷性起,照样把你从天上拉下来,一耳光扇出个人模狗样”,“了了吗?不得了。了了吗?没完没了”。
      
       今日世界之妖魔鬼怪喋喋不休,且言之凿凿,辩无可辩,“妖:我只有一半算是人/魔:其实,人人都想和我争/鬼:人有一半算是我/怪:我不是我,人不是人。”“永不关心人类的意义”,岂不爽快,因此,不要以为杨典之顿悟是为了悟出意义。杨典之顿悟不是悟出了你们的意义,而是悟出了无意义的重大意义。
      
       今人解诗,无不以语义和意象解之,似乎诗中之意已为诗之言言尽,至多略有微言大义而已,但此举纯属解诗之误区,而《禁诗》之句法,杨典之顿悟,其中无意义之意义,以及意义中的无意义,岂是语义和意象可解者,故而今日解《禁诗》也以无意义之意义为《禁诗》之解,所解之意义还须看意义中之无意义。强作解人,那就没意思了。
      
       六
      
       《核桃虚岁录》这首诗,人或以为有“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的意思,当然不错,但这仅是一层意思。“女儿虚岁一岁多了/她每天都在哭、喊、笑/汉语在太初运行/但我一句都听不懂/有时也懂:却如意会一首诗”,好一个“汉语在太初运行”,隐喻乎?另有指涉乎?诗中并未明言,但此类突然一跃,忽然一顿的句法,形成了顿挫,令人若有所思,恍然有悟。
      
       再看,“如果身边无人/她会嚎啕起来/好像把什么都看透了,虚岁就是在这世界/又不在这世界的一年”。说核桃乎?说杨典乎?虚岁一岁的孩子如何会“什么都看透了”,不正是杨典的顿悟句法。或者有人以为,如此解诗甚容易,无非是叙述的节外生枝而已,非也。“好像把什么都看透了”这一句,在俯仰之间至少包括了整个世界,但又落实在核桃身上,并无半点差错。究竟说什么?勉强可说是智慧和情感的交织,只能用心体验,千般滋味尽在其中矣。
      
       “我有时会指着墙上的书/对她说:这都是你的/而她会点点头/像以六经注我者/表示尊重文化”,若欲体验奥妙,必得有相似经验才行,否则,如何能够感知其中之甜蜜与淡淡的苦涩。明写核桃,暗写杨典,但不止如此,难以言传。
      
       还有前面的“吃喝拉撒,人会的她全会/她的格言是:咿、呀、哎哟诶”,读之,除了忍俊不禁,难道没有恍然大悟?人世间的名哲格言,不就是“咿、呀、哎哟诶”,可能还未必有“咿、呀、哎哟诶”这般深刻也说不定,那又是另一层意思了。
      
       另外,这首诗写到这里,前面的转折有轻有重,有扬有沉,有往有来,尤其“像以六经注我者/表示尊重文化”,暗中返回自我,返回此情此景,下面的叙述脱口而出,自然而然。“时而寂静,时而癫狂”,一静一动,一父一女,谁静谁狂?谁知道。其实也并非要说出什么意思来,而是感知其静和动,无须多言。
      
       “有时,她会轻轻叹一口气/望着窗外的雪发呆/累了,却不告诉你/就像她的母亲”,我猜测杨典要拿这首诗给老婆看,明目张胆要做点手脚,马屁拍得,啧啧。不过,这是玩笑,其情之真之深朗朗可见。令人吃惊的应该是“有时,她会轻轻叹一口气/望着窗外的雪发呆”,简直是神来之笔,古人所谓传神写照在这句诗中得到体现。既传神,又写照,须知二者有时不能兼得啊。
      
       如上阐述是否道尽了这首诗之“所道”和“所以道”,非也。“所道”或许已八九不离十,而“所以道”刚刚入门而已。然后重新读一遍,一口气读完,并且读出声来,大概就能知道诗之“所以道”了。
      
       当然,此处的解读之法可能并无普遍意义,其一,各人经验不同,读法各异,其二,此诗与彼诗之取法不同,读法也各异,而且,《核桃虚岁录》这首诗产生于人皆有之的日常经验,解读难度相对容易。另有一首诗《滴天髓》,解读之法大致相同,但诗的节奏和气息不同。如《围炉夜话》这首诗,解读之法可就截然不同了,读的角度,读的次序,读的速度,皆须与诗相适应,相匹配。实在烦了,也好办,只管读便是,读多少算多少。
      
       七
      
       《禁诗》附录中有两篇诗论文章,《幕诗学(谈一点我的写观诗)》《“诗鹰派”之隐喻》。杨典说:“诗该怎么写?这个问题谁也回答不了。但好诗有没有某种潜在的规律?这倒值得探讨一下。”“诗从来不是一门意象的数学,诗甚至都不是‘文学’。它顶多只能算是一门狭义的心学。”显而易见,“心学”之说一语道破了《禁诗》之句法与杨典之顿悟的奥妙,合乎古人诗为得意、写意、会意之论。既然诗学即“心学”,则诗为心声无疑,诗之传达不止于诗“所道”,而是诗之“所以道”,即声中之情、言外之意、象外之象及其方法,方法本身也是情、意和象。解诗的阐释仅仅是提示,是语言的周旋,而真正的解诗,乃感性之体验,因而阐释作为解诗的提示,也是体验的提示和感性的暗示。
      
       “光是说诗无达诂,或诗无定法,又何用呢?这也是一句空话。如何才能真正做到心到手到,又不按规矩出牌?这需要一个人在诗歌以外有更多的胆识、阅历和智慧。”诗何以无达诂,因为诗的声中之情、言外之意、象外之象超越了诗之“所道”,隐藏在诗之“所以道”中,甚至无穷无尽。诗何以无定法,因为诗之“所以道”缘于人之无形的感兴,虽然以“有形”呈现声中之情、言外之意、象外之象,同时又归于“无形”。
      
       诗之“所以道”,由“未形”至“有形”,再至“无形”,“诗无定法”几乎成为定论,故而,诗只能在心与心之间传递,解诗的前提是,作者与读者的心智大致相等,否则恐难会意。无论如何详尽的阐释,皆不可能道尽诗之“所以道”,此乃“诗无达诂”的根本的原因。不过,即便未能“心有灵犀一点通”,只要若有所思,略有所悟,也可在一定层面上会意,悟出多少算多少。
      
       总之,诗学犹如“心学”,写诗之法难以言传,解诗之法也不可言传。一首诗有一首诗之写法,一首诗的解读之法不会与另一首诗的解读之法相同,而且不同的阅读体验也会产生不同的解读。如此言之,绝非故弄玄虚。
      
       杨典之《禁诗》不仅不能抽象概括之,而且详细阐释也未必有效,归于“无形”之“所以道”,如何可能概括为“所道”,隐藏于“怎么写”的诗,如何可能以“写什么”阐释明白。反言之,“所道”等于“所以道”、“写什么”等于“怎么写”的诗,以及能够被概括为“写什么”的诗,可能都不是真正的好诗。坏诗往往有目的,好诗则无目的,无目的而又合乎目的,才是好诗。
      
       诗可默读之,可咏诵之,多半不可阐释之,不可道尽其“所道”和“所以道”。每首诗之取法各异,但皆有其不可阐释性。
      
       2010/5/31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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