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题材在外表上虽然取自久已过去的时代， 然而这种作品长存的基础却是心灵中人类共有的东西，是真正长存而且有力量的东西，不会不发生效果的。因为这种客观性正是我们自己内心生活的内容和现实。……「
-----摘自黑格尔《美学》第一卷
一
大吴口吐鲜血、从高手架上跌落成伤， 是亚雯带孩子回上海一个月之后发生的。他昏昏沉沉地躺在榻榻米上，偶尔睁开眼， 看见阳光躲藏在严实的窗帘背后，苍白的四壁不断释放出悲凉和寒冷。他硬撑着爬起来， 试图寻找点食物来充飢。不料冰箱里只有几片发霉的面包，想用热水泡一碗快速面，煤气灶上什么也点燃不着蓝色的火焰。他颓然跌坐，前身扑在地上嚎哭了起来。
想当初，他花费九牛二虎之力接妻子亚雯和儿子到东京定居，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过，只要日后考上日本大学，就能找到好工作，让一家人过上安定的生活。谁知几次入学考试，居然连连落榜，一时羞得大吴无地自容。本来， 这也难怪他的，文革期间没受过完整教育，在东京进入日语学校，环境实在差劲，哪能一下子跳入大学高考的水平。可是亚雯偏不相信这种解释，她拿另一姐妹的男人做比较，说人家和大吴喝一样的墨水，为啥第一回就考进了东京大学。女人心里竟涌起几分轻蔑丈夫的心情，不住地冷嘲热讽，拿刻薄话挖苦起人来。令人费解的是，大吴名誉扫地，非但不低头迁就老婆，另谋赚钱之道，反而生出奇想，屡屡倾其所有，将辛苦打工挣来的薪水，统统扔给神保町旧书店，换回来一箱箱破书塞进三口之家挤住的窄屋。
亚雯终于忍不住地爆发了, 「侬格人阿是赣大，拿自己当荣毅仁的儿子，政府发还文革抄去的钞票用都用不完? 一家人今后靠啥法子生活?!」
「嗨，女人家不懂书的价值，勿要多罗嗦。」
「呸，阿拉不懂价值? 阿拉晓得侬格人没啥价值了，不是脑袋笨来西，就是败家子。侬不要忘记阿拉花多少铜钿、拜托多少人帮忙才来到这里？难道是为了过这种日脚吗？…… 我天天到洗衣房打工，指甲全部烂脱，这种日子还有啥奔头呢，索性马上离婚，让我带儿子回上海，看侬一旮头触霉头还要触到啥辰光?」
气不过女人这样尖刻，大吴立马还嘴：「离就离，老子已经是无产阶级了，没啥好怕的。」
吵架的结果是分道扬镳，不曾想后果会怎样。亚雯很快就带着孩子离开了他。 他不幸跌到了痛苦的深渊，弄得身体撑不住，面孔也走了样，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
大吴一边流泪，一边心里就愤慨起来，古人有曰：「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自己身临其境的，不就是这种难以言说的状况吗？五年前，突如其来的浪潮，将他卷入到海外寻梦的旋涡之中，盲目地跟着一大群人冲到了东京。这能责怪大吴吗？这一辈子，他除了随波逐流，受坎坷生活之磨难，个人的命运还从来没有真正掌握于自己手中。
他心底腾起了无名火，一挺身，冲进了厨房，往灶头上奋力一扫，就把锅碗瓢勺一古脑儿地打到地上，丁零当郎地作出巨响。这疯狂的举动，使他平衡不住身子，一步踉跄倒在地上。他又捡起一只铁锅使劲扔向窗外，匡啷一声玻璃击碎了，不一会儿，楼下爆发出女人的吼声：
「二楼哪个混蛋喝醉酒啦？大白天弄出惊雷一样的巨响， 这里人还要睡觉哪。」
大吴喫了一惊，什么时候，楼下空关的房间住进了新房客?
女人的脚步咚咚咚地上了楼， 紧靠走廊的拉门没有上锁，怒气冲冲的日本女人就擅自把它推了开来，劈头抛来一句：
「你难道不懂这里的规矩吗?」
大吴的模样很是恐怖，只穿一件单衣，嘴唇直打哆嗦，一把菜刀就落在两腿之间。所以性急的女人未听到回答就被这模样吓了一大跳。
她的手好不容易缩了回来，「怎会弄成这样？ 在楼下听你哭了半天，怪可怕的。…… 不过，可别想不开啊，弄出自杀的新闻可真够麻烦的。看你年纪不大，又没残废，还有活下去的本钱啊。」女人一边用鼻音说着话，一边斜眼打量这个中国留学生。
大吴没好气地回答：「这跟你没任何关系……，明白吗，请你走开，我不过是身体不舒服，想摔东西出气。……真要找死，也不会死在这种地方。」
「啊－不，算我瞎说，对不起……，瞧你的脸色苍白成这样，恐怕是病得不轻，没人照顾能行吗？对了，你还没吃早饭吧，请稍等，我下去弄点吃的来，很快就好， 可以吗？」
未等大吴做出反应，女人已经像一阵风似地跑开了。没多久，她两手托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红木漆盘走来，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两只紫菜包饭团，一碗酱汤和烤得两面焦黄的秋刀鱼。
大吴的警戒心全消失了。他看见体态丰润、随便穿一件睡袍的那个女人带着一脸温柔的笑容， 比最初瞥见的凶狠模样要顺眼得多了。
他急忙穿上衣服，盘腿坐在榻榻米上，一时顾不得体面，动作迅速地抢先喝下一碗酱汤，觉得胃口舒服起来，又狼吞虎咽地吃下了两个饭团，通身有了说话的力气。他感激地望着新来的女邻居，没想到女人的力量会这么伟大，只消拿出热汤热饭，就可以抚平一个男人心底里的脆弱，从绝望的深渊里解救出来。他所有的兴致都集中在这一个日本女人的身上了。
「我叫茉莉，上周刚搬到这里，今后请多关照。」女人按照日本礼节向大吴深鞠一躬。
大吴慌忙回话:「感谢您招待。我叫吴思飞，为刚才说话失礼，向您道歉。请多原谅。」
「那么，以后我就叫你吴桑吧。瞧，你的脸色比刚才好多了。以后有烦恼的事，可以找我商量，听着，千万别自暴自弃。」
「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这屋里有许多书，莫非你是一个书呆子?」茉莉皱起了眉头。
「不，只是喜欢收藏，没时间看这些书。」
「哎哟，整夜没合上过眼睛，真是困死人了,」茉莉打起了呵欠，「我每天在银座俱乐部通宵上班，白天就必需睡觉。所以现在我不能再奉陪下去了。记住，明天一早，我再来看你。」
说罢，她起身伸直了懒腰，不留意让一对乳房从宽松的睡衣里掉了出来。
「啊，这个样子要是诱惑了你这个男人，倒是不太好吧？」茉莉不经意地开起玩笑，还隔着薄被使劲捏了大吴一把，嘴里快活地蹦出一连串的笑声，直到走下了楼梯。
眼见两只丰盈雪白的乳房，比亚雯的那一对鼓奶子还大一倍，大吴不禁心跳气促、面红耳赤，下身也不由得挺硬起来。但是他脑子里一捉摸这女人是晚上供男人享乐的俱乐部招待女郎，心里又爬上来一条虫子，忽而感觉不舒服起来。
第二天一早，茉莉小姐又走进了大吴的房间。这次带来了更加丰盛的食物，一杯牛奶，一个三明治，外加荷包蛋和咸火腿肉片，还有新鲜草莓果。
她穿着另一件漂亮的中国睡袍，脸上洗去了脂粉，涂抹光亮的护肤油，身体散发出好闻的茉莉花香味。她看得出大吴今天不仅刮去了胡子，还动手收拾过房间，那股垃圾腐败的臭味已经消失，神情高兴地说:
「别看你其貌不扬，就凭这副模样也会讨女人欢喜的。只要保住身体，日子慢慢会好起来。」
大吴一口囫囵地吞下荷包蛋， 没有吭声。昨天下身坚硬过的那个器官，老老实实地畏缩在龟壳里。
「听说你太太和孩子都回国了， 小林太太说，因为你捡来很多垃圾书。」
大吴被揭到痛处，脸色涨红起来。他猜想是房东怕他不付房租，打发茉莉来探听虚实。
「瞧你可怜兮兮的，连老婆都不要你了。」茉莉似笑非笑地斜着眼，「不过我也想，男人嘛，总得有一点爱好或是什么恶习的，收藏书比到外头去赌博玩女人要正经得多呀。」
「没错，是这样。可我家女人缺少是非观念。」大吴用手指敲着脑袋。
「孩子今年多大了?」
「快十六岁了。」
「哦，那是见到女孩就会脸红的年龄。你不想他吗？」
「天天都想他念他。想寄钱过去让他上好学校念书。这孩子聪明好学，将来长大了一定会有出息。」
「有这种慈爱心肠的父亲真了不起，那你得为此好好活着，昨天房东以为你差不多要自杀了，想叫警察来收拾，是我劝住了她。你就不能用拖延房租这种事来惹她的麻烦了。」
「这……，」大吴一脸尴尬，连餬口的伙食费都拿不出，哪有钱去付房租。
「手头上不够这个数? 行，我看你像个好人，先凑合三万日币帮你缴房租吧。不过你要签张借条，说好是向我借的，免得日后赖帐不还。」
茉莉信手拿来一张纸迅速地写好金额和日期，在落款处签了自己的名字。但是停顿了一会，又在「茉莉」之前，加上了「御手洗」。
大吴捂嘴笑起来，走廊尽头高挂着「御手洗」的木牌，翻译成中文就是「公共厕所」的意思。
茉莉一本正经地说，「我从父亲手里得到的唯一财产，只是这个姓氏。别人都当他是臭不可闻的粪坑，肚子里尽是肮脏和歹毒，黑心肠的人哪。」
大吴目瞪口呆，觉得日本人真是无奇不有，给自己取名也是五花八门。
他在纸上签下了吴思飞的名字。他父亲为他所取的，是从李白(《宣州谢眺楼饯别》)「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一句中得来的名字，可惜他在日本的生活情形，与父亲取名时的殷殷期待，实在相去甚远。
三万日币不过是区区小数，可是出现了胃出血这种病状，再也不能拼命干建筑工地的重活，寻找其他工作又一直未有着落。 大吴不由得神色黯淡了下来。
「吴桑，你干什么叹气?……是因为找不到工作？」茉莉善解人意，能猜想到大吴的心事，便主动想出一个办法。
茉莉：「吴桑，我上班的地方正好缺一名打杂工。我去跟妈妈桑说几句好话，让你顶替这份差事。」
大吴:「……」
茉莉：「你说话啊，别把眼睛瞪得那么大……。至于怎样调酒和做日本料理，其实是难不倒人的，我可以偷偷教你。但是你必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千万别跟店里的女招待发生关系，尤其是一位叫咪咪的上海小姐。不然妈妈桑会炒你鱿鱼,你明白了么？」
大吴：「哈依－，明白，全明白。」
为了感激茉莉替他找工作，大吴一再鞠躬道谢起来。「如果能揽到这份活儿，一定好好干活，不给你添加任何麻烦。」
「你就当我是有女人脸相的男人吧，我可不是那种只拿色相当惟一武器，客人赏几个钱就肯宽衣解带的「卡芭库拉「(低级风俗店女郎)。我要告诉你，一到夜晚，点亮了霓虹灯的银座就是日本男人的狄斯尼乐园。到我们慕尼黑俱乐部来的客人可谓五光十色，千差万别，什么样的人都有。让他们高高兴兴地来，高高兴兴地走，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如果做得比别人好，俱乐部的千代子妈妈桑是不会亏待你的。
「今晚只要妈妈桑同意，下星期一你就可以来上班。不过，吴桑，你一定要精神饱满，不许再带一副让人扫兴的哭丧脸模样。好了，我说到这里嘴巴子都累了，得抓紧时间回家睡觉。就此告辞。」
「请……，请好好歇息。」
大吴再次鞠躬行礼，不住地道谢。茉莉小姐将一切看在眼里，带着为人做好事的愉快心情，终于跑下楼去。
大吴认为这个机遇，可以使工作有了眉目，胃病也似乎好了一半，身体迅速地恢复了元气。
小林太太从神情正常的大吴手里接过房租，几乎跌破眼镜。像金鱼泡眼的一对眼睛，紧张地盯住大吴，弄不明白这个外国人与昨日相比竟是判若两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