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秋天到来了。寒意渐渐地升泛上来，在大街小巷的树上挂起了橙黄橘红的色彩。大吴选择一个晴朗的星期天，精神抖擞地出了家门。
他一路直奔新宿最大的纪伊国书店，要为小吴寻找留学美国的参考资料。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他梦呓般地说出英语名词，心想如今日本大学最拔尖的学生，也都向往到世界最强大的这个国家去留学。美利坚共和国不愧是一个实力强国，出自美国的诺贝尔奖得主远远超过其他国家，它不仅在全世界广招人才和留学生，同时也发放数量和种类都是最多的奖学金，这意味着年轻人只要愿意付诸努力，就有可能实现人生的梦想。没有其他地方能像美国这样可以提供这么多的机会了。
大吴先找到一本留学指南，了解日本学生最愿意考入哪些学校。他拿出笔记本，逐字逐句抄下人气最旺的这些学校的英文名字。他不时地抬起头来当心自己的抄录会被书店营业员发现。接着，他按照这份名单先找到了耶鲁大学的招生资料，耶鲁大学是美国名牌大学之一，十二所直属学院都各具特色。那份资料要求外国学生的托福成绩分数必须达到六百分以上。大吴一看托福成绩这么重要，又去寻找关于托福考试的畅销书，这时突然听见有人呼唤他的名字，他回头一看，正是一位熟人，过去在上海是同一个单位的同事，如今在东京大学研读博士学位，名叫王志刚。亚雯曾拿这个要好姐妹的丈夫跟他相比，让他人头矮了一大截。
「大吴，你在这里做什么，要考美国学校啊？」王志刚吃惊地说。
「给我儿子找资料，我要送他去美国留学。」
「你发财了？！有钞票送他读书？」
「哪里有发财，只是想，儿子要是考出了托福成绩，美国学校会要他的。」
「你知道到美国留学，如果没有奖学金，要付多少费用吗？我申请美国大学奖学金不知碰了多少次壁，到现在只好死心了。幸亏东京大学是国立大学，免了我一部分学费，可以一边打工，一边读书，不然我早死掉了。」
大吴一震，怯生生地问：「留学费用付多少？」
「我来替你算一笔帐，撇开考托福、申请签证等费用不说，光是美国一流大学第一年的入学费用，就是两万到三万美金不等，再加上生活费和租借住房，最低限度一年也得开销一、二万美金。你想一下，如果拿不到奖学金，你付得起这些吗？」
大吴这下慌了手脚，脸上皱纹挤成一团，他一把按住绑在腰上的贴身布袋，那里面装入数十张一万日币钞票，是他几个月里省吃节用、拼命积蓄下来的血汗钱。今天一早出门之前他还一张张地清点过，很以为自己了不得， 腰杆都挺硬了起来。可是在王志刚提示的天文数字里，这只不过是一个末尾小数，还差好大一截。大吴几乎丧失了信心，无力地垂下了脑袋。
王志刚见大吴这样沮丧，只好劝他在奖学金上争取机会，就匆匆告别了。
大吴回到家里，终日眉头深锁，茶饭无味。夜间他躺在床上几乎是瞪着眼睛捱到天亮。这时他手里捏着小吴的照片，反覆看儿子的脸庞不像他那样眼睛微细、相貌平平，而是浓眉俊眼，轮廓分明，处处显出老吴的特征。他不得不用手抹去一再涌出的泪水， 却泪眼糢糊地看见重叠在儿子相片上的，是他自己年轻时神情黯淡的灰脸。大吴闭上眼睛，又置身于过去的岁月，在时间的长河中淡去的记忆，再一次带着惨痛的感觉跳到脑海里。
他想起一九七三年因为邓小平复出，终于恢复大学招考制度，为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带来重圆大学梦的机会。然而他所遭受的，却是一波三折的意外打击。那年他在安徽插队落户，县城公开高考成绩，大吴明明是名列前茅，稳操胜券。不料晴天霹雳，突然跳出一个交白卷的反潮流「英雄」张铁生，将全国上下搅得天昏地暗。榜上优选名单一夜之间变成一张废纸，「家庭背景」、「不问政治」的黑锅成为上级筛除他的理由。他不顾一切地跳啊，疯啊，闹啊，都无济于事。不久，急性乙型脑炎在蚊虫孳生的沼泽乡传开，大吴不幸染病，迷迷糊糊地烧了许多天，颈椎僵硬得弯不下来，最后影响到大脑记忆力。别人读两遍能记住的英文单词，他要反覆背诵多次也会忘记。学习能力已无法恢复到正常人的水平。在日本参加高考失利，是受这种后遗症的影响。
流逝的青春再也不可能追回。大吴左思右想，认为人生就像马拉松赛跑，跑完全程才算你成功。当中拉下了一截路，程程都会追不上。个人学历也是这样，一开始必须不间断地从小学升读到大学，然后进条件完善的研究机构深造，才能培养出尖端人才。
小吴升入高中一年级，虽然还有两年毕业，但参加托福考试宜早不宜晚。大吴暗自想，必须想尽办法赚钱，父子两人都要调动一切积极因素，以坚强意志和头脑中的智慧，做好今后的行动步骤和计划。啊，分分秒秒都是金，大吴「霍」地从床上跳了起来，再也无法入眠了。
大吴的所想所为，丝毫没有带上自我牺牲的感觉，他认为对小吴无偿付出，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子是他的亲骨肉，是心中的一道阳光，而自己所要做的，只是世上平凡的父亲应该付出的。
打开日本电视，大吴经常看到失散多年的父子母女在重逢时抱头痛哭的场面，开始也跟着流下一把眼泪，但是听到节目主持人代表母亲质问那位不负抚养责任的父亲，当年为什么弃家而逃? 是不是要对这种背弃行为坦承错误? 不料，那个日本男人竟厚着脸皮回答，为什么要让我承认错误? 我有负责恐惧症，我连自己都养活不了，我怎能够负得起扶养和教育孩子的责任。我知道总有一天，孩子会原谅我的。因为我是孩子惟一的父亲。
「呸！」大吴气得两耳冒烟，恨不得从屏幕中揪出那男人狠揍一顿。
人性冷漠反映在日本社会之中也许是不足为怪，但是中国人自古以来，就认为上不孝，下不养，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人如果缺乏这基本的道德观念，何以立身于世，谈得上人之尊严？
大吴的血液里流动着中国最传统的教养，他的父母，以及祖父母，上上老祖宗们，都天经地义地顺从这血缘关系，负起瞻养和教育孩子的责任。他的胳膊绝对不会去搂抱另外的女人，他在这一点上几乎失去了性欲的冲动。使他得到一点安慰的是，小吴最近来信说，亚雯和包叔在激烈的争论中打了一架，不再来往了。好啊，咽不下去的一口闷气终于吐了出来。呵呵,这个女人总算清醒过来，虽然她的脸上带有点「凶」相，却不见得性「恶」，她不愿意跟包景林同流合污，足以証明内心还有点做人的原则。
天亮之际极度的困倦一阵阵袭来，大吴用凉水洗了一把脸，就跑到超市商店买来一本介绍工作的杂志。他一页一页地翻下去，终于注意到招收清洗工人的一个广告。这是一家观赏鱼专卖店为了推行上门服务，需要招募几位清洗水槽的技术工人。大吴脑袋里闪现出老吴生前钟爱的那只金鱼缸，似乎有一池碧水，在心尖的什么地方晃荡了起来。他决定去那家商店进行应试。
幸亏他从小喜爱画各种观赏鱼，他略施计谋，给店长看了他画的金鱼图，终于让人家以为他精通养鱼之道，当天就通过了面试。经过一星期的专业训练，大吴便开始出入于大手町的金融公司和医院， 跟彩色缤纷的观赏鱼打起了交道。
大吴进入慕尼黑俱乐部打工的第二个年头，处于顶峰时期的日本经济开始出现一些败像。
衰退的浪潮，一波又一波地冲击了整个日本社会。从国会议事堂到各大企业的会议桌上，无不充斥着紧张和忧虑的气氛。但是银座的一条繁华街，仍然不受景气起伏的影响，照样是特权阶层夜生活的大本营。政局和经济的不稳定，反而刺激了这些财阀和政坛人物，更加频繁地出入于银座的酒吧和俱乐部，灯红酒绿，醉生梦死。喝的酒更昂贵，玩乐的女人更漂亮，穿戴的服装也更加豪华，他们私下里进行的交易也越加复杂和隐蔽。也有一些新贵，雄纠纠、气昂昂地进入了这个新天地，毫无退出的念头，结果渐渐露出了破绽。
千代子作为一个经营者， 一向重视跟客人的关系，在慕尼黑俱乐部努力打造温馨沙龙的气氛。无论对方地位怎样显赫，她都是不亢不卑，极有风度地施礼问候。由于敏感到局势的变化，需要略施手段招来更多的客人，她请人拆去了晶光亮眼的玻璃镜，换成一道背景轻柔而情调别致的月光墙壁。所有的家具和地毯都从意大利进口，并垂挂起英国流行的紫色水晶吊灯，让慕尼黑俱乐部里里外外都焕然一新，显得更是华贵而不入俗套， 平添不少浪漫意境。除此之外,她又招进了一群年轻漂亮的女孩，因为坚持不出卖色情，这位妈妈桑颇费心思，一再用浅而易见的道理向这些阅历不深的新人说明接客原则。
但是女人十人十色，各有打算。千代子知道她不能百分之百地依靠慕尼黑俱乐部的这一群女人，因此又另辟一条生路，她结交很多艺能界的演员和出版商，就利用自己多才多艺的本事，尝试填词作曲，创作卡拉ＯＫ流行歌曲，再加上出版短歌集和自传书，居然一下子在社会上走红起来。当银座的酒吧行业竞争得更激烈的时候，千代子却能别树一帜，使慕尼黑俱乐部昌隆兴盛，生意好得不得了。
很多客人慕名而来，一时间里俱乐部经常爆满，无论是趾高气扬的国会议员还是大腹便便的豪商，都以私下能和银座大名鼎鼎的千代子交往而为荣。
千代子常常对手下的人说:加油干啊，请不要偷懒。
「哈伊，加油干。」大吴一天必须回应上好几遍。
在这种盛况之下，大吴的工作量自然增加了数倍，加上白天还兼另一份工作，每天都要耗尽全身力量，弄得疲劳不堪，一回到简陋的木房，便瘫痪在床上不能动弹。但是小吴寄来的每一封书信，又像一针针强心剂，激活了他的生命和肉体，使他日复一日， 殚精竭力地加油干活，像一部机器永无休止地旋转下去。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