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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小姐的红手帕(上)

发布: 2008-10-17 08:17 | 作者: 华纯



 三

大吴开始跟自己的儿子小吴通信了。他发出第一封信后,很快得到了回音。他激动地把小吴的信平铺在桌子上,光是瞧见那公整端正的笔画,心里就产生了无比的温暖。

他一字一句地低声诵读信里的内容:

「亲爱的爸爸:

您好吗?您的胃病,真如信上所说,没有任何值得担心的地方了?!

在成田机场分手时,我曾经失望地以为我是被爸爸妈妈遗弃的孩子。妈妈已经无暇关心我的学习和生活,我只能像流浪儿一样整日在街头徘徊。可是现在反覆阅读您的来信,我终于知道您没有丢弃我,为此我忍不住痛哭过好几回。在您和妈妈办理离婚手续的时候,我真想离开这个家逃得远远的,我恨你们为什么生下多余的我,让我背上不幸的包袱。您一定记得,三年前我和妈妈上东京来的时候,我连一句日语都不会说,可是当我能够流利地说话,并且在日本的学校里结交了很多朋友时,却因为家庭发生变故而不得不离开东京。有很长一段日子,我不愿意去现在的学校念书,伤心地想念对我非常亲切的日本老师,也想念一位名叫佳美子的女同学……。现在,我的心绪已经不那么悲伤了,因为班上也多了几位像我这样的精神孤儿,我们成为要好的朋友,互相帮助和安慰。

妈妈说她愿意嫁给隔壁家的包叔,但是包叔很讨厌我,从来不过问我的事。我听见他们正在商量怎样把两处房子换到一处,这样一来,我以后只能上公园去做功课了。

您问我喜爱做什么,我的回答是喜欢电脑。看到小毛家的人可以利用电脑跟美国亲戚通信,还能看世界五花八门的消息网,感到电脑真是不可思议。学校的老师们都说我是读书的料子,门门功课都名列前茅。我这样说并不是要刺激您,虽然妈妈说爸爸喜欢买书却不用功,赔光了一切都没考上大学。可我知道爸爸在我这样的年龄里就失去了读书的机会,所以不可能像爷爷那样成为大学物理系的教授。

我感到学校不能满足我的求知欲,所以打算从下半年起,进入复旦大学举办的电脑速成夜校学习。您说要寄钱给我,就请代付两千元的学费,其他什么都不需要了。

亲爱的爸爸,希望您在日本多加保重,不要再犯胃病。

……想念您的儿子小吴

大吴读完信眼泪水哗啦啦地直往下淌,同时心里也打翻了五味瓶,忿然不平地想大叫大喊。冯亚雯瞧不起他,却瞧得起倒卖进口大件成为暴发户的包景林。那包景林是什么东西,被派出所请进请出了多少回,如今竟敢拦腰抱住他的女人,让左邻右居都知道大吴触霉头触到了顶。可恨亚雯这女人受利欲熏心,自家跳到扛头上去(上海俗话,意指陷入是非之地),对他真是无情无义啊。心里尚有的对于亚雯的感情余热,也就彻底地熄灭了。世界上的男人尝到这种痛苦,才叫做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大吴费了很大劲,终于回过伤心的眼光来注意自己的儿子,心想唯独吴家这棵独苗,还能带来莫大的安慰。处于恶劣环境的儿子居然没有轧上坏道,他再拿起信纸反覆琢磨小吴的话,知道儿子果真有可能替吴家书香祖宗挣回面子,不由得高兴起来,猛拍了一下大腿。但是要让他读书,将来做受人尊重的人才,就必须选择一个好学校,而且还必须走出国留学的道路,到西方国家吸取先进的科学知识。

大吴来不及细想自己有无资助儿子读书的经济能力,当下就疾笔直书了一封回信,信上有这样一段文字:

「我儿,且记住‘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还有‘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等古人训言,务必在学习上做到兼容并蓄、隔会贯通,并掌握好英语,以备出国留学, 获取在社会上立身的真本事。你不必担忧学费昂贵,只要父亲在世,定会倾囊相助。……」

这封信带着慈父的爱心和希冀,飞向了日本海的另一端。

俗话说,玉不琢,不成器。大吴在自己和小吴之间,简单地做出了一个决定。从此以后,他只有一个生活目标,以打工赚来的钱,扶植小吴成长,送他出国留学。为此哪怕三年五载,受苦煎熬,也要咬紧牙关忍受。

大吴认为,自己落到潦倒的地步,似乎也是国家的命运所致。人之所以有贫富贵贱的差别,有文化程度的落差,不就是受之于社会大环境的遥控和影响吗?他父亲老吴在书香人家长大,不缺金钱和读书的条件,顺其自然成为知识分子。可惜英年早逝,撇下了幼小的大吴。大吴到了能爬上四壁书架拿书来啃的年龄,偏偏遇上了文革浪潮,红卫兵高举「破四旧」旗帜,一举烧毁了老吴留下的书斋和文化遗产。从学校里出来就在土地和锄头之间度过青春年华的大吴,永远失去了汲取知识的最佳年龄。中国不知有多少可以造就的年轻人,在六、七十年代阴差阳错地改变了人生方向,中国的科学文化发展也因此倒退了数十年。这已用不着旁征博引来做深入的说明了。

在人生最失落的日子里,大吴有了藏书的怪癖。这是因为他在走向四十岁人生的这一段历程里,多次痛感失去老吴那间书斋的不幸和损失。老吴的那间书斋,只是短暂地伴随过他的童年时代。他所能记得的,是老吴伏案疾书的姿势,以及老吴嘴里吐出来的一团团烟圈终日缭绕在书斋的空间。他还清晰地记得,老吴有时在案上看书看得累了,会到院子里栽花种草,或是在窗台上挂起鸟笼,用手指在金鱼缸里拨弄游动的小鱼来。这种有情调的、典雅的文化生活是围绕着那间书斋进行的。大吴豁然省悟自己这一辈子再也不能重覆或享受这样的生活,才会产生不为人知的念头,打算为儿子小吴打造一个书斋,找回吴家丢失的传家宝。可可惜他以微薄收入,处心积虑地不断跟旧书店讨价还价而掏回来的,有点像古董的那一些书籍,非但得不到到亚雯的理解和支持,而且由于日本运费昂贵而无法带走,现在只好搁置在屋里,积满了灰尘。

如今在小吴身上,这种希望又死灰复燃,他明白将来那一间书斋是会有的。

茉莉小姐没料到她偶然结识的大吴,是一位头脑灵敏、手脚勤快的劳动者,不出一个月,大吴已经熟谙各种酒的名称和形状,闭起眼睛也能摸着客人的酒瓶放在哪一个位置。他每天提前两小时来上班,将所有的脏活重活统统包揽下来。这不免让人刮目相看。茉莉小姐第一次见到如此拼命干活的男人,虽然比不上英俊萧洒、做事精明的坪井在俱乐部里来得人气,但是在看重大吴的千代子妈妈面前,她不忘吹嘘一下自己是大吴的教育担当,说话间颇有几分得意洋洋的模样。

正值周末,银座的大街小巷,又沉浸在颠狂的灯红酒绿之中,车马水龙,好不热闹。华灯初上的时候,慕尼黑俱乐部陆陆续续地来了一些很体面的常客。

茉莉小姐迎上前去招呼一位客人坐下,示意大吴找出挂有永岛名片的酒瓶来。她带着这一瓶价格不菲的法国白兰地回到客人身边,往两只高脚杯里注入了金色的酒浆,一阵子对饮之后,便依附在客人耳边低声说道:

「永岛君,你去海外投资,好久没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新进来一位上海小姐,既年轻又漂亮,呶,就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你要是喜欢,我去请她过来坐一下。」

永岛平板的脸上堆起了模棱两可的笑容。茉莉小姐便一溜烟地跑去招唤咪咪。

「咪咪,我的客人听说来了一位漂亮上海小姐,非吵嚷着见你不可。看你真有本事,把人家迷得颠三倒四。快跟我过去应酬那位有钱的客人吧。」

咪咪听茉莉小姐这样一说,只得勉强答应地立起身来。

「永岛先生,这就是新来的咪咪小姐,请您多加关照。」茉莉小姐彬彬有礼地作了介绍,拉着咪咪的手让她在永岛身边坐下。紧接着茉莉就笑脸提出了一个恳求,「对不起,永岛先生,今天刚好来了一位我心里很迷恋的客人,他从未喝过这样高级的法国白兰地,请您高抬贵手,让我拿您的酒敬他一杯,……呵,您果真慷慨大方,我暂且失陪一会,这边就交给咪咪小姐来照料了。」

不等永岛作出反应,茉莉小姐已经像一阵旋风似的跳到了另一张桌前。只见她弯腰向一位衣冠楚楚、绅士模样的客人行礼问候,然后举起了那瓶法国酒,灌满了两只大玻璃杯。

「哇噢-,我的好酒被倒去了那么多…… 」,永岛龇牙裂嘴,脸色忽然涨红起来。

咪咪一见情形不对,只得设法寻找话题转移永岛的视线。

「永岛先生,请问您在哪家公司供职?」

「供职?」永岛鼻子里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我是证卷公司总头目,你听明白了吗?」

「总头目?……就是社长底下的头目吗?…… 啊,失礼了,真是对不起。」

「你少罗嗦,在这种喝酒的地方,来的都是大人物,谁跟你挂自己的头衔来了。」永岛把头扭向一边,爱理不理地说。

 咪咪坐了一会儿冷板凳,才明白茉莉小姐哄骗了她。

 只见茉莉又是一阵风地转了回来,娇声娇气地向永岛作感谢状:「对不起,害您久候。适才承蒙您的慷慨,那位客人让我转达谢意来了。」

「你,你凭什么拿我的酒去逢迎别人?」

「啊,刚才……您不是亲口答应的嘛,…… 」

明知茉莉小姐是恶作剧,可是日本男人置身于俱乐部这种地方也得留意自己的仪容和名声。永岛一肚子愤慨,只能咬牙切齿地忍受下来。

最后,咪咪和茉莉为付出了双倍酒钱的永岛送行。在马路边上看到他乘坐的奔驰牌轿车消失在黑色夜幕里,咪咪当即转过身来摆出吵架的姿势。

眼看女人战争就要爆发,大吴抢先一步用手隔开两人。只见茉莉小姐不慌不忙,手指勾起她的红手帕在空中甩出一道弧圆。

「咪咪,我直言不讳地告诉你,别看永岛是什么证卷公司的大头目,他花起钱来却是吝啬得很。你没见那一瓶白兰地已经放了很久,里面的酒简直不见减少,他手里端着杯子喝上一口能含上老半天。这瓶酒再这样放下去一定会孳生出讨厌的霉菌来,所以我非整治这个客人不可,帮他倒掉了大半瓶陈酒。怎么着,你是不是跟我学到了看家的本事?」

「照你这么说,还要再加一把劲整治他才好吧。」

「正是,下次他来,就拜托给你了。」

两个女人不禁一起笑弯了腰。

风波平息之后,咪咪私下里叹服地对大吴说:「我以为茉莉是醋罐头,不曾想到她是很不一般的女人。」

「的确如此。」大吴也赞同地点头。

「说几句闲话,我过去在新宿的风俗店打过工,那一家店不但叫人卖笑,有时还逼迫小姐给客人做性感按摩。我一看弄勿出啥个好下场,就跳槽到这里来了。千代子妈妈说,在慕尼黑俱乐部不可以讲色情的话题,阿拉开头还当是耳朵听错,日本男人开下流玩笑你不去理睬不就等于敲掉了自家饭碗。但是一看人家茉莉小姐,简直是台上演戏的名演员,无论客人谈啥话题,都能应付,只凭说说笑笑,就令人家神魂颠倒,还能做到洁身自好。听说有些客人很迷恋她,一个晚上舍得花掉二、三百万日币。其他的常客,也经常关照茉莉小姐,使她的兜里从来不缺钱用。假如我也得到这种好运,一定可以独立开一家斯拿库,当妈妈桑了。」

「你想当妈妈桑?」

「我一直想当妈妈桑,只要能捉住一位富翁当干爹,到辰光一定请侬出来帮忙。」

「店里的小姐都是‘卡芭库拉’吗?」

「是‘卡芭库拉’,你就不欢喜吗?」

「…… 」

「大吴,你说,日本是下流男人多,还是正经男人多?」

「咪咪,」大吴想转换话题,「这个市场调查还是靠你自己去下结论吧。你这样年轻,为啥不好好读书呢?」

「读啥个书?侬开玩笑格?不是为了多赚钞票,阿拉上海姑娘肯到日本来吗?」

「可是同样想赚男人的钱,我看茉莉小姐就比你要聪明得多。这里面像是有名堂的。她天天读书看报,学歌习舞,又熟谙诗棋书画,晓得中和这些元素来取悦客人。你要想想看,自己能做到这个水平吗?」

大吴的忠言在咪咪身上效果适得其反,她怒气冲冲地从烟包里摸出一支香烟接上火,将第一口烟雾狠狠地吐向大吴,一转身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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