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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小姐的红手帕(上)

发布: 2008-10-17 08:17 | 作者: 华纯



应该说是一种缘分吧,这故事里的两个主人公 ─ 大吴和茉莉小姐,不同国度的一男一女,过了没有多少日子,就在慕尼黑俱乐部里天天见面了。

慕尼黑俱乐部座落在银座中心百货大楼附近的欢乐街上,白天冷冷清清的这里并不起眼, 可是一到晚上, 几十家酒吧和斯那库联成一片灯火辉煌,人声鼎沸。赶着上班的女人们,用脚上的时髦高跟鞋,敲响银座交响乐的前奏曲,使霓虹灯下的一切,顷刻变成男人挥霍千金的地上乐园。

铺着降红色地毯的慕尼黑俱乐部里,明亮的立体镜折映出豪华奢侈的酒吧台和大厅全景,柜台里陈列着各种名酒,上面挂着大小不一的名片,以示名酒有主,社会地位显赫。在酒吧台的周围,分隔开七、八张桌子,由花枝招展的女人招呼客人喝酒聊天。位于中央的卡拉OK舞台,摆放一架白色的钢琴,时常演奏即兴的西洋乐曲。

大吴在第一天穿着整齐的衣裳,怯生生地走进了俱乐部。迎面就撞见身穿和服的妈妈桑千代子。千代子举止端庄而大方,显露出大正时代日本美女具有的雍容尔雅的气韵,那种安祥自信、充满知性的表情,一下子打破了大吴对俱乐部这类高级沙龙的偏见和无知。

千代子和蔼地吩咐了大吴在柜台里工作需要注意哪些事项,然后把他交给一个叫坪井的调酒师,就忙着张罗其他事而走开了。

大吴两耳竖立听完坪井指点,就卖力地干起活来。可是没有多久,他就感觉到了莫大的压力。他手里尽出差错,不是弄错了洋酒和冰块的比例,就是把杯子滑落到地上打得粉碎。沉静的千代子在兴高采烈的客人面前不动声色,茉莉小姐却慌慌张张地不断回过头来,向大吴递去责备的眼色。渐渐地大吴发觉调酒师坪井似乎是存心跟他作对,常常不言不语地把看不明白的订单推到他面前,照此下去,他非得带上耻辱的印记从慕尼黑俱乐部滚蛋不可。然而第二个月起就能拿到二十万月薪的这份工作,对大吴来说是一个死活问题。他想,既然第一天在店里当见习生,总得有人指导,出了差错是慕尼黑俱乐部蒙受损失。这样整理过思路,大吴索性请妈妈桑为他指点公正。

当他用日语说明意思时,他立刻看到,所有的女招待都吃惊地看着自己,坪井傲慢的脸扭歪了,茉莉小姐哭笑不得,大吴便以为完蛋了,一个中国人凭什么在日本人的世界里据理力争?但是有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招待慢慢走到千代子面前,三言两语地替他解了围。

「千代子妈妈,您定会记得,我刚来的时候,不也是笨手笨脚的吗?但是……现在……我可以为俱乐部……拉来很多的客人。吴桑也不是不想好好干活,让他学会了……柜台里的活儿,还会比坪井差吗?」

大吴一听这嗲声嗲气、语句也说不完整的日语,立刻猜出惹人注目的小美人必定是茉莉小姐痛恨的上海人咪咪。这事叫他很尴尬,眼见千代子顺水推舟地关照坪井对新人要多加指导,他再不向咪咪小姐道谢就很过意不去,没料到茉莉小姐挖苦人的声音竟抢在他的前头,「咪咪,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想帮人说话,才没意思呢。吴桑是我带来的朋友,别指望他以后会听你的。请你站得远一点。」

「茉莉,我没给你添麻烦,你…… 大大地对我失礼,我要叫客人讨厌你,一定叫客人讨厌你。」

「瞧,你只会这样说啊,你拿什么跟客人热乎来的?还不是骗人家说你只有二十来岁,整个银座再也找不出像你这样不知羞耻的女人啦。」

「啊,你嘴巴坏,尽欺负外国人……」

咪咪小姐涨红了脸扑到茉莉小姐身上,两人立刻扭打成一团。

大吴在头一天就领教两个女人像悍妇似地争吵不休,又惊讶又讨厌。他心想慕尼黑俱乐部既然是供男人消遣和娱乐的场所,大概是很难排除这种丑恶的现象。

每一位陪酒女招待,要拼命拉拢自己的客人,不停地劝酒,千方百计地让对方打开钱包。茉莉小姐今晚的打扮甚至叫他有点恶心,不知是天生的还是故意烫成这种发式,蓬松的红头发从额际卷到脑后,活像一头卷毛狗。这一个晚上空调温度偏高,她脸上涂抹的厚脂粉就被汗水弄得斑斑驳驳,几乎像化开的白脱奶油。两只肉滚滚的手臂从禳花边的裙袍里伸将出来,手指尖捏住了一条红色手帕,不停地翻来绞去,像是平时惯有的一种习癖。大吴觉得更加看不惯的,还是茉莉小姐在接待客人时所表现出来的仰身弯腰、扭动躯体的夸张动作。他看见她在客人身旁开怀大笑时,那一对沉甸甸的巨乳就会吸附在客人的肩膀上,使人担心那紧绷住身体的裙袍,随时都有开裂的危险。

与此形成对照的是中国同胞咪咪小姐。咪咪小姐有着典型的、溜肩细脖和双腿修长的上海美人体形,脸蛋也还算长得标致可爱。她只有二十五岁,是俱乐部里惟一可以装扮成青春少女的小姐。但是咪咪也像一些追求虚荣的上海姑孃,眉宇之间时不时地挑着轻俏的表情,目光老是像老鹰寻找猎物,不断地在客人身上游移来游移去。虽然她对大吴有过雪中送炭的豪举,但是整个晚上大吴还是能感觉到这个上海小姐待人过于热情也过于怀有戒心。

慕尼黑俱乐部的客人寻欢作乐到半夜三更才终于散去。大吴记不清自己洗了多少酒杯和盘子,但他多少有了一些信心,过去的逆来顺受可以成为他承受生活磨难的资本,使他足以找得到立身处世的勇气和智慧。大吴自己判断,要在慕尼黑俱乐部站住脚并不难,只要喝酒的客人每天都像今晚一样爆满,他就用不着担心失去这一个饭碗。

俱乐部送走了最后结帐的客人。这时千代子柔声和气地招呼咪咪过来,婉言开口:「咪咪,今天你不觉得你身上的穿着有什么不合适吗?」

「呵?…… 」咪咪愕然。

「是的,既然你是我们这里最年轻的女人,就应该去挑选充满少女气息的青春服装,这样才会让那些喜欢追寻过去的客人看着高兴起来。可是你今天穿了这件超短的旗袍,一抬起腿来,就让客人容易受到挑逗而想入非非。咪咪,你若是想做银座第一流的俱乐部女人,请务必记住我的忠告,下工夫练习你的眼睛和嘴巴, 不要出卖色相和肉体。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咪咪无以言对,眼里充满了狐疑。

千代子见情形如此, 只好先让这位小姐下班回家。

茉莉走到大吴面前,随手扔了两张一千圆纸币。「吴桑,你今天辛苦了。这是我给你的慰劳小费,你自己叫出租车回家去。我不能跟你一起走,免得人家当我圈养吃软饭的小白脸。」

「还有,你知道什么叫‘卡芭库拉’吗,咪咪活脱脱就是一位‘卡芭库拉’,所以我才不喜欢她。你瞧,我今天居然打不过她,还被她拉掉了两粒衣服钮扣。」」

说罢,茉莉一张一合地掀开胸前的衣襟,大笑起来,完全当做一场儿戏,根本不像仇恨的模样。

大吴接过两千圆日币,舍不得花掉, 决定一路步行回家。从银座到他居住的地方,坐深夜地铁要经过六站。他沿着马路迈开步子,数天前令他困惑的那种伤心和惶乱的心情已经消失了。准确地说,他最高兴和急切盼望的,就是那一份可观的月薪。这点数目对他来说不算菲薄,似乎能藉此而証明他身上的生命力和存在感。

夜幕里,马路上到处是喝醉酒的日本男人,有人嘴里唱着:半夜回家是醉鬼,夜里不回家是色鬼,一天到晚在家里是死鬼。大吴偶尔也发现和自己很相像的中国同胞,打完工后骑着破自行车往家里赶路。从一晃而过、瞬息即逝的背影里,他立即捕捉到对方躲避警察的心态,「准定是一个黑户口」。他突然下意识地感到自己也须多加小心,不禁两眼疑神疑鬼地四处张望,心里却沉重地叹起气来。自从日本语学校有效签证过期,变成「黑户口」之后,人就站不直了。大吴是个死要面子的男人,在日本混不出名堂, 回国一定羞于见人,为此他坚决不走这一步。眼下跟自己同样「黑」的同胞越来越多,东京警察围剿黑户口的行动也日见频繁。大吴连骑自行车的勇气都没有,真怕撞上查号的警察而被驱逐出境。

他好不容易拖着两条沉重的腿走进了家门,这时已是凌晨五点。他来不及脱下那件沾满各种男人烟草味和女人香水的白色衬衣,便一头栽倒在床上沉沉入睡,发出了响亮的鼾声。

日复一日,大吴终于习惯了这种昼夜颠倒的打工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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