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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的家园——高桥睦郎访谈

发布: 2010-2-06 01:12 | 作者: 今天杂志



死者的家园

——高桥睦郎访谈

 

董帅

 

 

 

高桥睦郎是个怪人。

 

以前读妹尾河童的《厕所大不同》,看他去拜访不同日本朋友家的厕所,也去了高桥睦郎家,结果高桥扯着他说:你在我家吃了饭,也要在我家的厕所里把他拉出来才能走。说得很是一本正经,令妹尾哭笑不得。在此次香港诗歌节上见到他,总算理解了妹尾河童的感觉,原来高桥真的是这样,抱着与常人相违逆的逻辑镇定自若,甚至会睁大眼睛疑问地看着你:我这样有什么不对吗?

 

他那座妹尾河童专程去拜访的房子,在一座小山的脚下,走两到三分钟,就是大海,很像石原慎太郎《太阳的季节》中描写的场景。建房的木头是从古老的木质建筑中拆下来的,都有上百年的历史。“为什么我要住这么旧的家?新家幽灵不会来的。”他说得严肃又平静,仿佛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习惯了他这一点以后,我们会笑说:高桥家就是一座快要被幽灵挤破的房屋。在与高桥谈话的过程中,死亡、死者,总是避不开的话题。他形容“写作”这件事就像“分发死者的衣物”,而我们的存在本身又正是“死者的礼物”,乍听让人迷惑,他却总有耐心用他那套奇怪的逻辑说服你。如去他家吃饭,他递到你手里的碗,可能是280年前的。客人面对手里的碗不知如何是好,他就会说:陶瓷,碎是它们的命运;就算碎了,现在的技术也可以把它们粘在一起,而且能比原来还结实。完全不觉得可惜?不觉得,因为我不把它们看作是装饰品。碗的命运就是要被使用,放进博物馆就等于死亡。碗是离不开水和手的抚摸的。然后他忽然顿了顿,严肃地说:“我用旧的东西,是为了邀死者一起享受他们的美。”于是你又这么落入了高桥怪异的逻辑圈。

 

写信

给你写信

可是,在我写信时

明天读信的你

还尚未存在

你读信时

今天写了信的我

业已不复存在

在尚未存在的人

和业已不复存在的人之间

的信函存在吗?

 

这是《信》的开头,高桥自己也很喜欢的一首诗,或许这正是他自己对于生者与死者、过去与未来的解释。我们是否能够相通,如何相通,在他看来似乎都不是问题。那日从游船上下来后,天已黑了,他在码头徘徊了一会儿,低头抚掌,然后抬头面对大海,说着什么。那时的他是忧伤的,再后来谈到三岛由纪夫时他露出了相同的忧伤表情。其实谈到三岛是个意外,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三岛之于高桥的意义。他说三岛从未离开过。

 

我的名字  叫食死者

是一个能敏锐嗅出新的不幸气味的人

第一时间奔到丧主家  贪恋死尸

是一个不受欢迎  高声叹息的人

 

高桥的诗令我印象深刻,我从未见过一个人是这样看待死亡,让人感觉异样,又不知问题出在哪里,谈话中他算是给出了一个答案。访谈结束,在我临出门的走廊里,不知怎的,他忽然说:他不知母亲的坟墓在哪。表情超乎寻常的平静。面对我的惊讶,他开始用一种急促的低沉语气讲起一个故事,关于母亲和父亲,母亲与中国,母亲的爱情,母亲的宗教,母亲的葬礼……在我回过神时,翻译田原已然热泪盈眶,声音微微发抖,急速跳跃的日文与中文在那个关于生与死的故事里流窜,高桥逆着光,银发闪亮。我很想把那一刻的光线与温度,放进酒坛,塞好塞子,再也不要打开。

 

此次香港诗歌节的灵魂中心是帕斯的《另一种声音》。这题目像是一种暗示,暗示你会接触到无数从未听过的经历、逻辑,以及从中衍生而来的诗歌。你也许会疑惑,但只要记得,这只是来自世界某个角落的另一种声音而已:这“另一种”声音不是阴间的声音,而是在每个人心灵深处的长眠者的声音。他是我们的祖先、我们的兄弟、我们的子子孙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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