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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的家园——高桥睦郎访谈

发布: 2010-2-06 01:12 | 作者: 今天杂志



 

董帅:那首《信》中,“我”写给未来尚未存在的人的信,是否就是表现这样的感觉?

 

高桥:我写作的时候没有意识这样写,当然根据读者的理解不同,怎么理解都可以。现在回来看,也许确实是想表现这样的感觉吧。

 

董帅:你的死亡观,好像是反过来的。

 

高桥:是的,但我觉得我这样是正确的。这种想法并不是孤立无援,有几位宗教家和我有相类似的感觉,因为宗教一定是要善待死者的,否则不是一个好宗教。

 

董帅:那你这样独特的死亡观从哪里来的呢?

 

高桥:可能和我的出生有关吧。我生下来105天,父亲就去世了,我对他没有任何记忆。而我出生的第106天,一个姐姐也病死了。我还有个姐姐活着,于是我妈妈让我和她都喝了毒药,然后她自己也喝毒药自杀。我们喝下毒药后没多久就被邻居发现了,被送到医院抢救过来。如果没有被发现,我现在就在死者的世界里。这是一次没有成功的“无理心中”。(无理心中:日语词汇,杀人加自杀的复合形式。)

 

董帅:在你有记忆开始,别人是怎么向你解释这件事的呢?

 

高桥:懂事之后,听邻居说过,母亲也解释过。她说,你才生了106天,爸爸死了,姐姐又死了,我一个女人,承担不起,大家不如一起追随你的父亲。

 

董帅:听到母亲这样说,会有记恨的感觉吗?

 

高桥:没有,很平静地接受,因为没有办法。

 

董帅:你的作品中,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生其实是对死亡的一种寻找?或者说,曾经离他这么近,之后又远离,才出现这么多意象。

 

高桥:这是你说的,我没这么想过。小时候,妈妈再遇上痛苦、活不下去的时刻,她已不再想要自杀,而是去神社祭拜,问神明:我该怎么生活?请问问我死去的丈夫和女儿,然后把死去的灵魂带到我家来。从那时起,我就与死者接触了。

 

董帅:于是,便从来不害怕死亡吗?

 

高桥:不是说不害怕,而是觉得离我很近,就在我身边。中学时候我晚上睡不着觉,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走去旁边的墓地,在那儿站一会儿,特别舒服。那么静的墓地,我去了之后,感觉非常热闹,很多人在说话。让我感觉平静,沉着。同样,尽管三岛是那样的方式自杀,但我总是感觉他在我身边,形影不离,从未离开过。

 

日本有一个习惯,去参加葬礼临别时,要从丧家准备的小盒中抓一点盐,进自己家门前,要把那盐在自己身上洒一下,表示幽灵不要进来。这是一种风俗,但是我从来不洒盐—请跟我到房间来吧。我认为某种意义上,一个人是不能写诗的,是死者帮助我来写诗。我的家应该有众多的幽灵、死者,在伴随着我。我会对它们说:请带给我灵感,帮助我写诗吧。当然我不是每天闭上眼都能看到,但是我有个对幽灵非常敏感的朋友来我家,说:哎呀,你家的空间充满了幽灵。

 

董帅:你觉得这是一种幸运吗?

 

高桥:对我来说是幸运,它们帮我写作,带给我灵感。我去国外参加活动,还能帮我看家。(笑)

 

董帅:我们来谈谈这次诗歌节吧,针对于现在关于翻译的共识,说节奏、意义都可以翻译,唯一翻译不了的是旋律,您怎么看?

 

高桥:我倒是觉得,诗歌最本质的、生命的东西,是可以被翻译的。在阅读翻译成日语的诗歌时,我有被感动得流泪的经历。诗歌最致命的东西还是可以翻译的。

 

董帅:译作中,欣赏的是哪些诗人?

 

高桥:北岛选集在日本的译本出来后,带给我很多感动。我阅读时能感觉到他使用的语言不是日语,但是我的母语译本,成功地把这种感动带给我。

 

其实我刚刚读完一本诗集,中国诗人骆英的《小兔子》。我最大的感动是,骆英不是为写诗而写下这些句子,我从中读出一种生存的危机,这样的诗,眼光放得非常远。他非常成功地用汉语表达出来,并由译者传递到日语中,带给我很多感动,很多深层思考。关于这份感动,这么给你解释吧:你知道耶稣诞生的时候,全世界人口是多少吗?1亿。而现在已经63亿。在二十世纪,一百年内全球人口增长了4倍,到现在全世界人口还在增长,按这个速度,再过两千年,人类的重量就要超过地球的重量本身。所以说,公历三千年的人是不存在的。但是我们就处于这个环境之中,却没有人看到这样的未来,骆英看到了。在人口众多的中国,作为中国诗人,能看到不单是中国而是人类的未来,这带给我很大的震撼。

 

董帅:读您的新疆组诗,也是对胡杨的死亡的一唱三叹。三千年后,死去的胡杨还在,死去的人类却不在了。

 

高桥:是啊,尽管人不存在了,但存在过的这件事,我们感觉到了。

 

董帅:那时候死者的礼物又是什么呢?

 

高桥:就是我们。我们活着,我们恋爱,我们感受外面的阳光、风,被它们吹拂。有时候幸福,有时候苦恼,就是这样。

 

 

翻译:田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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