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帅：评论说您的创作缓和了日本现代诗歌与传统诗歌之间的紧张关系与隔阂，在您看来，现代日本诗歌的延续是怎样的？
高桥：日本诗歌传下来的唯一能说的就是俳句。俳句是一成不变的，从古到今，现代诗与古典诗歌的断裂。日本有三种诗人：现代诗人、写俳句的俳人、写短歌的歌人。在俳句和短歌这两种定型诗中，俳句一直坚持着它的季节感。俳句是世界上最短形式的诗歌，如果不把生命融入季节感中，俳句是不能成立的。日本人生命中的季节感，一直是由俳句来承接。
董帅：具体什么是季节感？
高桥：季节感是从中国借承来的，指雪、月、花等季语（季节语言）必须出现，不出现季语，不成为俳句，正如中国古诗不对仗就不成诗。季语在俳句中就像宇宙的中心。所有的俳句都是在表现自然与人的关系，其中当然有变化，因为人与自然的关系一直在变化。
现代日本诗人偶尔会写俳句，但是是很不严肃的写作，游戏一般。比如，古典俳句写月亮时，把月亮当做描写的中心来描写。而现代的俳句是在借月亮暗指很多别的东西，比如：“我今晚与女友见面，月亮在头上”。而在古典的俳句中，月亮必须是中心意向，在现代却变成了舞台装置。这是俳句的衰退。
董帅：好像在日本的诗歌里，对自然的崇敬占据很高的位置。
高桥：基本上，俳句就是自然崇拜。但是它一直在衰退，因为人对自然的崇拜一直在衰退。江户时代的松尾芭蕉，每天都在森林里走，那样的俳句是鲜活的。但在日本的现代诗中，看不到自然，也嗅不到自然。你刚才提到两个作家，川端康成和大江健三郎，川端的作品就有自然的味道，大江完全没有。不是谁高谁低的问题，只是表现了现代日本的变化—日本人在渐渐地远离自然。
董帅：昨天很多诗人说，诗歌不一定是美的，而惯用季语的俳句，是否一定是美的呢？
高桥：不一定。还是拿月亮举例，那不是丑，也不是美，而是要表现月亮的存在感。这是日本人整体的文学价值观，跟美丑无关。中国许多批评家对日本的误读就在这儿。如果单单想要表现美的话，就像一个肤浅的观光客。
董帅：日本人对存在，或对易失去的东西，似乎特别着迷。存在感为什么在日本文化中这么重要？
高桥：这不单单是日本文学了，其它的文学也是如此。日本人喜欢在失去的过程中间存在。短暂的樱花败落时，大家在树下喝酒聊天，感觉自己真切地活着。
董帅：像三岛由纪夫写过的，感觉樱花像一幅美丽的金箔画上，金片一片一片剥落，令他感觉残酷的一种美。
高桥：三岛由纪夫在日本文学中太特殊了，他用他的文学精神和表现方法，把日本文学解剖了。一般人看樱花落下，会觉得，真美啊。而三岛由纪夫会想，为什么樱花会凋落？他和别人考虑的出发点不一样。我对三岛由纪夫非常熟悉，个人的观察来看，他从没有觉得自己活着过，他非常想感觉自己的存在，但从来没有感觉到过。
董帅：就像他要采取那样一种方式结束生命，是为了感觉自己存在吗？
高桥：就是这样。也许他割开自己那一瞬间的痛令他觉得，哦，我是真的存在，但那一瞬间过后，他也就不存在了。
董帅：所以您认为三岛的文学是一个找寻自己的过程吗？
高桥：他当时给我的印象不是这样，但事实上是的。整体的三岛文学，除了最后一部，都是这样的。在日本文学中，他是特别中的特别。他恰恰是通过日本化的主体表现，来解构日本文学。就像一个拿着手术刀的旁观者。当他作为旁观者凝视日本的时候，他的行动本身让大家觉得，他如此日本。
董帅：那在日本人心中，三岛由纪夫是怎样的地位？
高桥：是一个不正常的人。普通读者对他的反应是，“啊，他就是这样一个作家，剖腹了，自杀了。”就是这样，文学与他没有关系，一般人都是这么认为。但在我看来，相对于川端康成与大江健三郎，三岛也是很重要的一环，并可能是最重要的。但日本的主流批评家还是会避开这个话题，不想把他认为是日本文学中最重要的存在。他们讨厌他，尤其是他结束生命的方式。日本自杀的文人非常多，要么是因为得了不治之症，要么是自己的创作生命结束了，活着变成一种绝望，就选择自杀，大家都能接受。但三岛太例外了，他自杀时正处于写作的顶峰，这就让人难以理解了。并且他采取的方式可说是大逆不道：日本武士那种古老的剖腹方式是选取无人的地方静静自杀。而三岛恰恰相反，他选择了自卫队驻地这样一个如此高调的场合。这种对传统的忤逆，令大家避开这个话题，不好论断。
实际上，三岛由纪夫是不相信自卫队和天皇制的，但是他给很多人留下的印象就是个右翼分子，实际上他不是。这是一个误读。中国读者对他有误读，而日本掌握主流话语权的批评家对他有抵触。
董帅：在他自杀之前，他在日本的地位是怎样的？
高桥：三岛发了几个中长篇，震动日本文坛。但同时代的文学家都不想把他作为一个强大的存在来看待，有一种拒绝感。因为他太优秀了。他们嫉妒，群体性的嫉妒。他的才能远远凌驾于所有作家之上。
董帅：您觉得三岛最好的作品是哪一部？
高桥：《丰饶之海》。可以说是最“三岛”的作品，这部作品囊括了他所有的长处，也暴露了他所有的缺点。
董帅：您的诗里，有很多令人感觉奇异的死亡意象，可以谈下是为什么吗？
高桥：说简单一点，是因为有很多的死者，我才作为活着的人在这里存在。我是作为死者的礼物，来到这里的。
董帅：这是一种死亡崇拜？
高桥：不是崇拜，是死亡在认识我。简单说，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活着的人远远没有死去的人多。我们生存的环境其实是死者的环境，以后却会诞生很多活着的人，我是作为死者的礼物而存在，托他们的福才活到今天。在无数的死者中间，和无数的未来者之间，我们是非常有限的人，活在地球上。但，就是我们这些非常有限的人，在不断地破坏环境，让地球变得难以生存。所以说，我们破坏环境本身，就是对死者的亵渎，也是对未来生者的亵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