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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人肖像:牛汉

发布: 2009-12-31 19:04 | 作者: 马莉





       很多年以前,我买过一本题名《白色花》的诗集,里面收集的全部是“七月派”诗人的代表诗作。关于这本书的命名,《序》中写道:
       
      
                         要开作一支白色花——
                         因为我要这样宣告,我们无罪,然后我们
                         凋谢。
      
      
      
       重读这样的句子我的心依然沉重。这几年,绿原、彭燕郊、贾植芳先后离去,在“七月派”日渐凋零的花园中, 86岁高龄的诗人牛汉几成最后的留守者,放眼整个当代诗坛,更是仅存的国宝级诗人。关于他,我一直心存感恩。
      
       记得1985年12月,中国作协组织一批诗人来广州参观,下榻流花湖宾馆。那时我刚从广东电台调到广东《五月》(苏晨、范汉生主编)杂志社,我放弃了电台分配给我的12平米的小房间,在珠江边上的滨江东路租了一间30多平米的房子。那天是星期五,我和朱子庆上午8点多从滨江东路出发,乘公交车转了两三趟车,大约10点多才到达流花湖宾馆。我们见到了很多诗人,有北京来的诗人,还有本地的广州诗人。诗人牛汉,由于他外表粗犷,身材高大,轮廓分明的脸庞黑黝黝的,像个野老乡夫,最为引人注目。那时候诗人有一个很好的传统,只要一坐下来就谈诗,更何况那时我们还很年轻,喜欢跟老诗人交换诗歌观点。在调来广州之前,在北京工作的子庆拜访过牛汉,所以那天牛汉一眼就先认出了他。当他把我介绍给牛汉的时候,牛汉说,“小朱你是北方人,却找了个娇小玲珑的南方太太,又跟着来到南方,不容易呵……”那天在场的诗人很多,把房间挤得满满的,我坐在牛汉身边,听着他和其他诗人的对话。在一个交谈的间隙中,我鼓起勇气把我的新作《月光下,那棵神秘树在哭泣》的诗稿呈给牛汉,请他给我提提意见。牛汉接过来浏览一下说:“我可以带回北京仔细看吗?”我说当然可以。说完他就把我的诗稿放进口袋里了。牛汉告诉我他是第一次来南方,也是第一次来广州。我问牛汉来广州参观了什么地方?牛汉说参观了白天鹅宾馆、东方宾馆和中国大酒店,他说,那些地方很现代很漂亮!但那不是穷人住的,是富人住的。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突然低声地对我说:“你知道我参观完这些地方之后有什么感想吗?”我说我猜不出,牛汉于是压低声音说:“我想到了自杀!”看见我很惊愕的样子,他就转过头又对子庆重复了一遍,“你知道我参观完这些地方有什么感想吗?”子庆没有作声,牛汉说:“我想到了自杀!”这是诗人牛汉给我的第一印象,太坦率,太刺激了。
      
       第二天恰好是周末,牛汉一行诗人们早早乘车去深圳的沙头角中英街逛了一天,周日下午又回到广州。我和子庆还想再见牛汉,并且想在流花湖的舞厅见面,一起跳一场舞。那时候我们才20多岁,他们也就50多岁,适逢改革开放之初,万象更新,大家意气风发,都喜欢跳舞。我们还约了一拨好朋友如《广州青年报》的陈丹苗、陆氧、《五月》杂志的魏向明、《黄金时代》的吴捷、花城出版社的摄影师关振夏、广东电台的作曲家周小远……当我们在流花湖后门等齐的时候,才知道那里临时装修,舞场停止营业。怎么办呢?我可是招集人呢,很是着急。这时陈丹苗帮了我大忙,她狂翻通讯录,终于拨通了她采访过的广州火车站的马站长,告诉他说来了一批北京著名诗人,他们想跳跳舞,可流花湖舞厅装修不营业,而诗人们明天就回北京了。陈丹苗还特别对马站长说:一个电台的女孩子和你同姓,她叫马莉,她是这次诗人舞会的召集人,她现在把诗人都招集齐了,却没有地方跳舞,很着急……在这关键时刻,马站长一口答应,让我们去他的火车站二楼舞厅开一场舞会,电话中的他非常爽快:“来的都是诗人呵,我全部免费!”——多有意思的事情,这就是八十年代!我们的大队人马,三三两两地结伴走着,来到广州火车站,舞会如期举行。在那里我见到了马站长,他告诉我舞厅才刚刚装修好,“也真是巧得很,你们是第一批来这里跳舞的嘉宾!”舞厅很大,我们在旋转灯光下旋转着,牛汉不下舞池,只是作壁上观。但我邀请他跳舞时,他说,“我不会跳,但是马莉小姐请我,我不能拒绝。”他就上场了。正好播放的是一支爵士舞,他踩着旋律旋转着,他说,他注意到我一直在跳着,几乎从不下场休息,“真像一个飞舞的精灵!”那天我的确是一支舞曲接着一支舞曲地跳着。在换舞曲的片刻,我忽然问牛汉(现在想起来我真是太不懂事):“我的诗稿呢?您是不是弄丢了?”牛汉很认真地说:“没有丢,你看,在我胸口的口袋里放着,一直放在这里……”他用手掌按在自己白色上衣左边的口袋说:“这是我心脏的地方,我用我的心脏保护你的这首诗。”说完他真的从那个口袋里掏出诗稿,展开来让我看,然后又叠好放进口袋里。那一刻,我感动得几乎流下眼泪,幸好灯光比较暗,没有人看见。我又问他(现在想来真是要骂自己太不懂事):“我的这首诗您读了吗?我写得好吗?”牛汉更加认真地说:“我已经读了,写得很出色!”他告诉我,他正在创办一本名叫《中国》的大型纯文学刊物,他是这本刊物的执行副主编,他要把我这首诗发表在创刊号上。那一刻我既高兴又感动,怀着这样的感恩之情,我有些怯怯地对牛汉说:“我将来出第一本诗集的话,您能为我写一个序吗?”牛汉当即肯定的回答:“当然可以,你把诗稿的复印件寄来给我就行了。”
      
       第二天,牛汉就和诗人们启程回北京了。不久,《中国》杂志第一期面世了,我还未读到,已有诗友告诉我:“马莉你的诗歌发表在《中国》上了!”那时在国家级的大型刊物上发表作品相当难,我因此受到极大鼓励,别提多么激动了。可是这样的好景不长,不久这本纯文学杂志就被勒令停刊了。
      
       还有一件事我至今觉得很对不住牛汉先生。1988年冬天,我编好了我的第一本诗集《杯子与手》,复印了一本寄给牛汉先生,我在信中问他:“您还记得在广州火车站跳舞的时候您答应为我的诗集写序的承诺吗?”他很快回信说当然记得,并表示,他会仔细阅读并认真地写一个序。1989年元旦刚过,我听到楼下邮递员叫我取挂号信,我飞奔下楼,收到的是牛汉先生寄来的序言,标题是《一个流动的生命体》。我大喜过望,迫不及待地边上楼边拆开来读,泱泱三千多字的序言呵,我注意到落款的时间为1988年12月31日,我想,牛汉先生是想让我收到一个新年礼物吧?的确,这是1989年——上世纪最后一个元旦,我收到的最为珍贵的礼物!但是,由于诗集是通过朋友集资出版,大概所集之资远远不敷出版成本,诗集所用纸张很薄,封面印刷很不理想,而且错字漏字多多……那时出版诗集比现在困难多了!我感到十分愧对牛汉先生的大序,几乎没有送朋友,也不好意思送给牛汉先生。在这里我要向牛汉先生表示深深的歉意。将来有一天,我会出一本漂亮大方的我的八十年代诗集,重新把牛汉先生为我写的序言恭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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