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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人肖像:牛汉

发布: 2009-12-31 19:04 | 作者: 马莉



      
       1993年春天,牛汉先生在电话中告诉我他将要来广州出差,我立刻表示:“您一定要来我家做客!”他高兴地应允了。那天也是个周末吧,他到我家的时候,我们已和郑玲夫妇恭候多时。子庆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好菜,我们边吃边聊。牛汉对我们说他的祖上是蒙古族人,“你看,我的身材如此魁梧,你就会相信我的身体里流着蒙古族人的血液!”我很惊奇,牛汉又说,“我的远祖是蒙古贵族忙兀特尔呢,这个人曾追随成吉思汗东征西讨,立下了赫赫战功而被封为大王呢!”我们不仅讶异,简直是震惊了!牛汉说,“到了我出生时,家族的显赫已荡然无存,沦落为了普通的农户……”说着,牛汉得意地炫耀自己的身材,形容说“高大得像是个体力劳动者”,我们频频点头称是。
      
       我好奇地问“牛汉”是不是他的真名?牛汉告诉我不是他的真名,“我不姓牛,我其实姓史,我叫史成汉,1948年夏天我发表文章时,才第一次用牛汉这个笔名。”牛汉还告诉我们他的女儿叫史佳,“这个名字好听吧?”他问。我说:“很有点俄罗斯的味儿。”牛汉说,“我学的就是俄语嘛。”牛汉没有把我们当外人,跟我们聊起了他蹲“牛棚”的往事——他去的劳改场是湖北咸宁的五七干校,每天要去打草喂猪。他还给我们讲了一个黑色幽默的小段子:“文革”开始的时候,冯雪峰和他都被关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三楼的一个屋子里,晚上睡在同一张床上,冯雪峰神经衰弱不能入眠,就把已进入梦乡的牛汉叫醒来聊天,什么都聊……说到这里,他大笑起来,好像这不是一件苦难的事而是一件好玩的事。但是,当说到他作为“胡风分子”第一个遭到逮捕的经历,他的表情是痛苦的,“那是1955年5月14日中午,来的人亮出公安部长亲笔签发的逮捕证,把我带走了……”说到这里我们都沉默下来。记得临别的时候我们还合了影,背景是我那幅巨大的黑白抽象画。可惜当时用的是傻瓜相机,拍得有些模糊,而今多年过去,南方的潮气更把照片变得犹如往日云烟了……
      
       我打心里对“七月派”的诗人们深怀敬意,他们当中的大佬胡风我缘悭一面,而邹荻帆、绿原和曾卓等人,我在一些诗歌笔会上都先后见过,牛汉先生算是我接触最多的一位了,所以于今忆来倍感亲切。应该补记一笔的是,我在1992年编南周《芳草地》的时候,他还给我写过文章,亲笔手书“芳草地”三个刊头大字呢!
      
       著名诗歌评论家吴思敬先生这样评价牛汉:“牛汉先生有骨气,敢说真话,没有奴颜媚骨,这是当代中国文人最缺少的品格!”这话令人想起毛泽东当年对鲁迅先生的评语。牛汉先生的诗作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华南虎》,诗中的老虎虽虎威犹在,却久困笼中,这是他一生坎坷命运的写照:
      
                        哦,老虎,笼中的老虎,
                        你是梦见了苍苍莽莽的山林吗?
                        是屈辱的心灵在抽搐吗? ……
      
       这岂止是他的个人命运,更是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
      
       尽管如此,在我的直观印象中,牛汉依然是猛志常在的老虎,一只斑斓大虫。所以我不揣冒昧在他的脸上画上了几道剑须。
      
       2009年12月12日
      
     
       附牛:汉先生为我的诗集写的序言:
      
       一个流动的生命体
           ——序马莉诗集《杯子与手》
       牛汉
      
       序是庄重的,而我多半写的不够得体。近五六年来,为自己和别人的诗集所写的序大都近似随笔或杂感,习惯把诗与作者联在一起谈论,其中论的成分很少,实在分不清是写人还是在谈诗,几乎忘记了是在写序。因此,我不是自觉地撰写序的理想人选。
      
       T.S.艾略特在他那篇有名的评论但丁的文章中,一开始便宣称,他欣赏诗歌的经验是读诗之前,对作者的了解愈少愈好,应当直接进入诗的本身。这番经验谈我能理解,但依法应用实在难。如果艾略特说的是读诗之前应当尽力排除各种与诗无关的因素,他的提醒是必要的。现在确实有一种社会现象,评论诗却不从诗作本身谈起。
      
       我谈论诗总希望对作者的了解愈多愈好,最好能和作者面对面地谈心。多年来在探求人生和诗的艰难过程中,我已经形成一种观念,认为一首诗的意绪和情境与作者的人生体验、心理素质有着深深的内在联系。
      
       我对青年诗人马莉的了解很少,只见过一面,坐在看席上观看她和许多年轻人跳身心解脱的迪斯科,感触很深。此刻看她的诗稿,眼前就不时地闪现着她瘦小而精灵的形象。我直感地以为谈论她的诗似乎格外应当联系到她的个性与心理素质。当今诗坛上有一些诗让人觉得作者是站在描写对象的旁边,凭着练得的技巧,冷静地不动声色地进行着观察和塑造。而马莉的诗我以为正与此相反,都不是在生命以外形成的,也不是评论家常说的诗人的感情对物象投射和移情作用能以凑成的。她的诗是从心灵乃至血液之中带着血热与生命的色素生长出来的,是内向的,生命形的。我相信,这个基本的看法不会是臆断的,
      
       收到马莉诗稿的那一天,我正入迷地读着德国作家霍尔特·胡森写的里尔克的传记。第一次看到里尔克孤独、柔弱、充满幻想和奥秘的清泉般的一生。我把手边能找到的里尔克的几十首诗又细细地咀嚼了几遍,对于里尔克和他的诗有了一些理解和心灵的沟通,有两三天,我是看里尔克和他的诗的同时穿插着读马莉的诗的。使我惊异的是在情绪上并没有出现通常那种不相容的断裂感,从里尔克的内心世界仿佛一步就可跨入马莉的诗的情境,中间不存在什么障碍和分界。这种偶然的意想不到的超时空的契合,我过去真还没有体验过。里尔克是一位一生背井离乡的现代人,在困窘和孤寂中,以心灵的强大的感受力和凝聚力,开创出—个使他信赖和迷恋的精神世界,里尔克称它为“第二故乡”。他找到了使颠簸的命运获得平衡的方位,在这里,充分地发挥了深藏在他柔弱的最易受伤害的体躯中性格的强度和载力。里尔克内心世界所启示的图像,真切而深远,一直扩展到了宇宙的极限,甚至吞没了上帝和死亡,但里尔克不是一个遁世的悲观主义者,他所探求的人生和诗的真谛,无非是渴望超越悲惨的现实和不安的自身。里尔克开创的诗的世界,使人类生命的意义得到了拓展,成为全世界众多诗人和读者精神上的故乡。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马莉和里尔克可以说是精神上的“同乡”,一个是先辈,—个是后人。我也或许可以算一个他们的“同乡”。当然,我绝不是说马莉的诗已经达到里尔克的那种独特而深远的境界,她的诗里还缺乏里尔克的《豹》所表现的穿越永恒的锐利的豪情,她的写孤独的诗也没有《祈祷书》之中那种海的深沉和动荡感,我只是说明,在创作的心境和个性方面,他们似乎有着相近的追求及因苦苦追问而获得的智慧图像。正如马莉自己说: “一种美丽召唤我孤独地前行。我身不由己……或许这是我生命过程中的一种渴求。”渴求是相同的。
      
       年轻人梦多,马莉似乎更是个多梦的人。她的诗多半是梦境,马莉的多梦,不仅仅由于年龄关系还有性格因素,以及在现实和命运的困恼中求得解脱和超越的渴望。没有心灵的探求和渴望就不会有真正的多彩的梦境,诗和梦总是同时孕育在她的生命之中,流溢着一颗赤裸心灵的虔诚的呼唤和激情。她孤独而幸福地沉迷在自己创造的梦境之中:黄昏的海滩;遥远的山峰;古老而年轻的东方的秋夜;充满笑声的冬天的森林;很长很长的雨巷;幸福的不愿拐弯的徘徊;海明威风格的谈话;雷总爱轰击的童年的水塘;窗前眺望到的远境;哭泣的神秘树;血管里涌动的远方的呼唤……这些有声有色的真情的故事和境象,那么真切,却不是现实的描摹,似乎都发生在她心灵的第二故乡,她凝聚的不是一目了然的实体,而是难以定型、躁动不安的情绪和飞动的意象,是搏动着的心灵深处隐秘的情愫。看不到背景的阴影,就连孤独和叹息也是透明的,有着生命的力度。站在寒风中不想回家,觉得野鸟的笑和冬天的林子都是美丽的,是由于生命充满了热望。这里没有真正的绝望和真正的失落感。她的涛,是向爱情,人生和世界的自白。有些诗写的是一些小小的心灵的搏动,不见伟大的题旨,但并不说明没有诚挚的心灵,真实与诚实常常是平凡而朴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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