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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狂本色总依然

发布: 2008-7-18 08:42 | 作者: 李 普



  

我认识李锐是1938年在长沙,我在湖南文化界抗敌后援会,他是中共湖南地下省委的青委负责人。我们这些后进很崇 敬他们那些“老干家”,李锐是其中的一个。有一次大概是在《观察日报》,许多人一起谈天,李锐高谈阔论,他说:“现在领导学生运动,如果要闹次把学潮,那 是绝对有把握、毫无问题的。”那样地坦率和豪迈很少见,也许有人要说他狂妄,所以我至今记忆犹新。以后四十年间,我同他极少接触。只记得1946年,我在 北平,他在承德,我给他寄过有关国民党地区民不聊生的新闻通讯。1979年初,他得到平反,从流放地回京。那天大概是于刚夫妇做东,请李锐和南央吃饭,黎 澍和我两对夫妇在座。不用说大家十分高兴,谈笑间李锐大声说:“帮我找个老婆啊,我要个家啊!”那样坦率和豪爽,还是四十年前的李锐,一点也没变。

后来我想,他受了二十年 的种种苦难,那年六十一岁了,除了有个已经成年的女儿南央,便是孑然一身。释放回来了,却无家可归,只能住招待所,岂不叫人掉眼泪。但是李锐却正如他《八 十自寿》诗中所说:“不发牢骚不自怜,楚狂本色总依然。”他那几首诗蕴涵者大,不限于做人,不过我想做人这方面也包括在内。

不久以后,我们成了近 邻。我搬到了三里河。李锐住到了木樨地二十二号楼。他成了家,妻子张玉珍十分贤慧。她曾经是个“小八路”,来自出美女的陕西米脂,那地方果然名不虚传,她 年轻的时候必定很漂亮。“文革”中她非常厌恶江青那一套,凭她出身于贫农家庭的身份,她在建设部尽力保护老干部。她一心关注李锐,照顾他无微不至,使他能 全心全意思考大事,著书立说。她早年当过护士,对老年人的医疗保健很内行,更是李锐的福气。我曾经对他们两口子说,这是上天在李锐晚年对他的补偿。他一辈 子受苦受难,上天该当向他赔罪。后来黎澍也搬来了,住在二十四号楼。我同他们相隔一条马路。三人连同三家往来十分密切。他们两位是我的良师益友。那几年同 他们住得那么近,交往那么密。交情那么深,受益那么大,应当说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运 。

我们常常在一起谈天说 地,上下古今,无所顾忌。有一天我说:“我曾经认为我很懂政治。我给年轻人讲课,诚心诚意讲新闻记者应当是个政治家。我现在才知道这是自作多情,其实我一 点也不懂。”黎澍说道:“何况你呢?我懂吗,我也不懂!”李锐以他惯常那十分自信又十分潇洒的神情,这时还故意带点儿卖弄的口气说道:“对不起,我可早就 懂了。不过我有我的办法。”

我在《黎澍老夫子》一文 中讲了这件事。这个话题当时一笑而罢,又谈起别的来了。后来我想,李锐也不是瞎说的。他很早就研究毛泽东。他在兼任毛泽东秘书的时候获罪遭谴。他在狱中思 考了他半生的经历,作了几百首诗。许多诗是关于毛泽东的思考,还有一些是有关历史、人物和为人处世的思索;出狱以后出版了《龙胆紫》诗集。后来他写了《庐 山会议实录》,一时洛阳纸贵,再后来成了研究毛泽东的权威。要想弄懂中国的现代政治,不钻研毛泽东的书,不懂毛泽东其人其事及其思想和心态,是根本不可能 的。

这些话对不对呢,是对的。但是太简略了。他两次坐牢,做诗是在第二次。第一次坐牢是在延安整风的“抢救运动”中。两次坐牢之间,还有1959年因庐山一案被批斗半年,然后开除党籍、流放。流放中饥饿和劳累差一点儿要了他的命。

这三次大磨难都没能改造他什么。真是既锻又炼,好像孙悟空被推人了太上老君的八卦炉。他比孙悟空还多烧了两次,不仅没有被烧成灰烬,却像孙悟空那样在炉中炼出了“火眼金睛”。



先说第一次。这次坐牢是在延安,从1943年4月到1944年6月,受罪虽然不小,关押的时间却比其他要犯短,只 有一年又两个月。但是这次经历对李锐的一生意义十分重大。2000年他在《世纪之交感言:还是要防“左”》一文中说:“延安的抢救运动,使我头脑更加冷 静,较能在复杂的环境中坚持自己的看法。”

当时的情形,他曾写道 “1941年,整风运动先在上层进行,主要是整王明的‘左’倾教条主义,清算他在内战时期对党造成的危害与损失;也听说批评了周恩来的经验主义。……随后 整风从上层转到全党来进行,就涉及到广大知识分子,当时把知识分子的什么缺点都归结为‘小资产阶级思想’。这跟解放以后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归结为 ‘资产阶级思想’是类似的。关于延安整风运动的历史意义,似乎已经有了定论;但知识分子从而把自己贬得一钱不值的副作用,很少有人谈及。整风运动随即转入 了可怕的‘抢救运动’,至今没有看到对此事的全面论述,境外倒是有了这种书。我就是在这次运动中被捕坐牢的。”

他何以被捕呢?有两三个 人在逼迫之下,承认自己是特务,诬陷李锐是他的上级。这当然是主要的原因。除此之外,他那样放言无忌地高谈阔论,恐怕也早已引起了康生的注意。康生是毛泽 东领导整风运动的主要助手。他1937年从苏联回来,把苏联肃反那一套也带了回来。这个在党内身居高位的“肃反”专家有一句名言,说延安党政军各机关“特 务如麻”。他说李锐对共产党有杀父之仇,他的父亲是红军杀掉的。事实是他父亲1922年病故,那时候还没有红军。他父亲的朋友1921年的党员李六如曾经 前往吊唁,在延安澄清了这件事,可是到1959年康生照旧那么说。

李锐对他自己那关心时政 又直言无隐的习性,到老无怨无悔。他的名句“关怀莫过朝中事,袖手难为壁上观”,已经由一位书法家写成对联挂在他的客厅里。他《七十自寿》中还有这样的句 子:“多年习惯探闲事”,“依然一副热心肠”。“探闲事”是我们湖南的土话,意思是管得宽,与己无关的事也要管。诗中还说,“书生议论曾何补,世事沧桑佐 乱谈。但是, “应借覆车追往事,仍须放胆写文章。”1981年我夫妇俩请廖沫沙、黎澍等几位老友夫妇来寒舍小聚,李锐即席口占一首;也是这个意思,诗曰:“举杯难得竹 林欢,都是古稀花甲年。海内久经文字狱,人间本好自由谈。”

遥想当年,国民党统治区的茶馆饭店普遍张贴着“莫谈国事”的大字告白。那些满怀革命激情的青年知识分子来到了革命圣地的延安,怎么能不兴高采烈,高谈阔论,何况李锐呢?他们这样谈着谈着,就谈出一张墙报《轻骑队》来。

延安1941年前后的这张 墙报,一出现就轰动一时。它大约有三块门扇板那么大,竖立在延安北门外中央青委所在地的大砭沟口。延安及其附近七八里路甚至更远的各个单位大大小小的干 部,包括其时已经调任毛泽东秘书的胡乔木,每期必定专程来看,因此后来每期又刻蜡版油印出来。它的内容多涉及到延安的“阴暗面”,有一期也集中批评了文化 界萧军等人士的一些短处。据说从前线回来的王震将军,看到一篇批评时弊的文章后拍桌子大骂,这些小资产阶级搞什么名堂!

关于创办《轻骑队》的缘起,据《李锐其人》这本传记记载,当年负责把每篇文章用毛笔抄成大字报的童大林说得很有意思:

“说实在的,要光是像我这 样一些中学生,就闹腾不起这个事儿来,因为我们都比较老实、听话,领导让怎么就怎么。这些大后方的大学生一来,中央青委机关立刻成了当时延安青年中文化层 次最高、最活跃的一个单位。这些人原来都是各省抗日青年团体的头头,能说能写,又会组织活动。

“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对延安好些事情看不惯,每天晚饭后,就聚在窑洞前聊天儿,谈的尽是这类话题。于是有人提议:办个墙报,将这些意见写上去。大家赞成,事情就是这么定的。”

李锐那时是中共青委的宣传科长,童大林是科员。李正是童所说的从大后方来的那种大学生,当然是《轻骑队》的积极分子。

《轻骑队》引起了老红军中王震这样一些大人物的不满。整风开始以后,当时的中共中央宣传部长、以“左”倾著称的凯丰,两次找有关的一些人谈话,包括李锐在内。凯丰批评他们不该在革命如此紧张和困难的时候,尽讲些饮食男女,小资产阶级的清谈。这张墙报就停刊了。

《李锐其人》中说,《轻骑队》停刊,毛泽东似乎不大以为然,他说:让他们把屁股转过来就行了嘛。

整风运动改造知识分子,目的正是要让他们把屁股转过采,从小资产阶级方面转到无产阶级方面来,从错误路线转到毛泽东的正确路线上来,从自己用脑子统一到以 毛泽东的思想为思想这方面来。而李锐的屁股偏偏转不过来。他是个爱独立思考的人,又不是个独善其身的人,而是个“好事之徒”。这是一位老前辈对我说的。他 曾经是李锐的上级,后来是我的上级。九十年代有一年我们三人在青岛碰到了,多次在一起谈天。他对我说起李锐,给了他这四个字的评语。这四个字通常含有贬 义,如果从褒义来用,我认为李锐恰恰是这样一个人。

李锐那次在延安被关起来,他是怎样对付的呢?他说:

“这样突然而来的打击当然毫无思想准备。不过我是湖南平江人,那个地方红白斗争极其剧烈,老家中有好些老弱妇孺被红军移民而死去,也有党员亲属被国民党杀 害,从小也知道一点党内斗争残酷的情况。1940年到延安,我就去看望过父亲的老朋友李六如,在后来的接触中,他谈过自己受屈的经历。”

可见,八十年代那次他在同黎澍和我的闲谈中说,他对中国现代的政治早就懂了,确实不是瞎说的,他有从小到老那许多亲身的经历。

关于那次在狱中,他说:

“在枣园,保安处等地共关了几百上千人。……当时逼供很厉害,我经历过五天五夜不给睡觉,不准眨眼睛,认为这样就可能失去控制讲出真话来。我当时挺住了,没有乱讲。这种办法有长到半个月的。”

“受审时,通常是长时间立正站着(以至腿肿)和坐矮板凳;有时加带手铐,时间长短不定。我手上的伤痕,几年才消去。也挨过耳光之类。”

在那样的逼供之下,李锐挺住了,没有乱讲,这是很不容易的。整风运动中乱讲乱咬的人很多,这一点尤其非常触目地照映出他这个人不同一般。例如当时李锐所在的《解放日报》系统,百分之八十的人打成了“特务”,都是人们你咬我、我咬你、乱咬咬出来的。

李锐在“抢救运动”中进了监牢,他的第一任妻子受牵连,也成了被“抢救”的对象,在监牢外面接受“抢救”。不料结果大出人们意外,这位“被抢救者”的女士跟那位“抢救者”的男士睡到一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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