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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时间丰腴的怀里:潘维答庞培问

李大兴 发表于: 2008-1-31 10:24 来源: 今天

    1、你试图在诗中完成什么?一种哲学上的冥思?一个梦?一场卡夫卡式的“内心旅行”——或是某次作爱后精疲力竭的回味吗?

    潘维:加勒比海的诗人德·沃尔科特有一首自传体长诗,命名为“又一次生活”,因为这恰好是我创作的秘密根源,在语言中展开无尽的生活。诗人不是在描写曾经历过的“这一次生活”,而是将“这一次生活”溶入人类的普遍性之中,更为深刻、丰富地在语言中将“这一次生活”完成为“另一次生活”。
    “语言不是个人的财产,是整个人类的财产”。语言包容了时间中的一切,包容了过去、现在、未来的一切人类生活,“本质上作为语言存在物”的人类,最幸福的事就是生活在语言当中。因此,诗歌不是到语言为止,而恰恰是从语言开始的。仅仅生活在当代的人是无法真正进入诗歌的。而诗人跟语言的灵与肉的关系,有两种可能,一是“性爱”(帕斯语),另一种是“寄生。”


    2、当你不写的时候,你最想干的是什么?时至今日,能否谈谈你对日常生活和一个伟大诗人的理解?

    潘维:我不写的时候,所想所做的无非是一个作家的经典行为,阅读、做白日梦或旅游。最渴望与露·萨洛美一块旅游。
    一个诗人的日常生活对个人而言,肯定具有极其微妙的重要性。但只有当它在作品中显现意义的时候,才有谈论的必要。比如索尔仁尼琴,他的日常生活不自觉地成了时代和历史的见证。
    我个人赞同作者应消失在作品背后的观点。卡尔·波普尔甚至尖锐地谈到贝多芬:“我相信他的暴躁性格的间接影响以及模仿他的试图导致了音乐的衰落。”但这并不是说作者在日常生活中可以缺乏个性和魅力。毕竟,写作是为了使“现实更富有生命”(布罗茨基语)。诗歌就是生活。
    在某种意义上说,一个伟大诗人必然是日常生活已影响不了他内在道路的人。


    3、你是一个黎明时分的诗人,这仅仅表明你的诗歌留给人们(至少像我)对于气候、大气、时间的理解和印象。无论如何,你的诗中大量出现早晨的场景,这是否说明你有每天早起的习惯,像一个常常失眠的人那样?或者——请谈一谈你在这方面的时间体验?

    潘维:我不是布谷鸟,是猫头鹰。我习惯于晚睡晚起。我被二种时刻所迷惑:早晨和傍晚。这是二种阴阳交融、过渡的时刻。早晨,万物初生,气象万千,自然显出无比伟大的母性力量,是人类充满了感恩的时刻。傍晚,人类苍茫时刻,自然又显示了它危险的一面。这两种时刻,是人类最自觉和最恍惚的时刻,也是最敏感和富于启示的时刻。

    4、历史是什么?它对一个诗人的赦免、获救或者限制何在?

    潘维:历史就是语言,它对一个诗人的赦免是指它树立了许多死亡、囚禁、自由或其它榜样。一个诗人的获救意味着他被选择了。被上帝(或语言)选中的诗人是懂得谦卑的,因为他必须通过工作,努力才能保持他的中选条件,不致于被抛弃。而那些自以为别无选择的人,有人类自大狂的特征,历史对一个诗人的限制实际上是物理时间意义上的。在短暂的生命中,一个诗人无法在一次又一次自觉的批判中,触动他那个理想的梦。

   5、人们常常谈及艺术中的“中国精神”——你在诗学中找到它了吗?什么是你作为一个南方优秀诗人所常常触及的,需要立即,但又极富耐心去解决的?有没有“欧洲精神?”它在诗歌上指什么?这其中的区别、交融何在?

    潘维:艺术中的“中国精神”触及到包罗万象的一切。而在诗学中,它首先体现了一种直观能力和一种生命意识。博尔赫斯说过:文学是一种最高级的艺术。……一写成,就永远留在了那里。而科学不断发展。“中国精神”就是文学,就是那种一出生就永恒高级的艺术,无法成长。而“欧洲精神”却与科学紧密相关,其核心是批判和发展。“中国精神”在诗学中的审美核心是“美”,“欧洲精神”是对人类社会某种责任的承担。
    在南方生活、创作,我经常触及的是生命力和创造的关系。因为这正是地理环境赋于我们生活的薄弱之处。而内在需要时刻面对和警惕的是如何以批判精神不断地超越美。


   6、是否有一种与性有关,可称之为“疾病意识”的东西存在于你诗歌之中?如同法国阿尔高地天空的蓝色之于凡·高?

    潘维:也许我一直将我的写作目光局限于南方。因此,诸如季节、雨水、女人、街道、孤寂……这些事物反复出现在我的诗歌中,构成了某种“感性的气氛”,即所谓的“个人的语境”。至少我认为自己对性的关注与上述事物是一样自然的,但是我经常在体验式的描写中经历一种肉体的震颤。

    7、你的诗歌在什么意义上完成了?它有缺陷吗?语言?经历?空间?代表作分别有哪些?


    潘维:你所谓的完成必然是相对意义上的。因为诗歌史实际上就是一部重写史。在一首诗中,我几乎不注意个人的经历。我努力锤炼的一首诗是“语言的整体”。一个诗人的代表作是通过他的全部作品体现的。
   
    8、众所周知的是诸如布罗茨基、兰波对你的影响,除此之外还有别的谁吗?一起谈一谈?

    潘维:欧阳江河反复引用过一句话:“大师是在百万颗钻石中总结我们的人。”我希望所有我阅读过的伟大作品都给予我影响,但是实际起决定作用的影响毕竟有限。
    第一阶段的影响主要有希门尼斯、福克纳和布莱。他们帮助我确实了自己的青春期写作。所谓“青春期写作”,我的定义是:是以肯定而非质疑为核心的写作。这时期的作品语言清新、明朗、节制、准确,呈现了生命对南方水与乡村的体验。无意之中,我作了这个“叙事式”时空的某种“孤寂”的见证。与此相对应的当代伟大诗人米沃什、布罗茨基、曼杰尔斯塔姆、沃尔科特等人也相继出现在我的大量阅读之中,这第二个阶段,我关注了现实、人性、虚无等灰色主题。目前,我又回忆到一个原始命题上:“为什么写作?”至少“人在本质上是一个语言存在物”这一答案减轻了一点困惑。
   
    9、诗歌在地理上的确认,你是什么时候完成它的?你目前写作的地点——长兴,一个江南普通的县城,它是怎样进入你个人诗学体系的?它的意义何在?主要表现在哪些方面?

    潘维:诗歌在地理上的确认较为自觉的是在一九八六年完成的。这归功于福克纳太显著的榜样。沃尔科特说过这样的话:一个人至多只能在周长三十英里的范围内写作,这是他的诚实所决定的。我长年生活在浙北太湖边的一个县城里,在只有深度缺乏广度的孤寂里,我得到的最大启示就是认识到生活的意义。如果在这种无法超越、窄小的社会环境里你仅仅关注生命,那么无论心理还是生理,你都会不断地向不健康发展。生活包容了生命,它更具开放性,丰富性和复杂性。小镇生活缺乏奇迹和重大事件,它处于边缘,但实际上它更具人类生活的普遍性。在作品中,我考虑的就是如何把周围微小的生活加入到人类生活的普遍性之中,个人生活的力量源泉也是由此获得的。我的题材根本来源不是神话、情感或书籍,而是周围的现实生活。因此,我是一个种植在南方土壤中的诗人,命运像一棵自觉生长的树。
   
   10、在某次私下的聚会场合,你曾说过:“美,已无关紧要”——为什么这样说?对于现实的你,真正紧要的又是什么?

    潘维;美,无处不在,美是容易抵达的。战争之美,死亡之美,危险和暴力之美,当然包括平凡之美,爱之美等等。但就像人类历史所揭示的那样,物质世界可以进步,而社会发展却根本不遵循从野蛮到文明的进步逻辑支配。人与别的动物的区别有两点:语言与道德。语言中包括了美,但道德这一支柱在目前的作品中却显得虚弱,道德力量的体现是从批判中获得的。我反复强调语言与道德,实际上证明了一点:诗歌写作是人的写作,是用语言与道德与批判所进行的一种生活写作。
   
   11、你认为现代诗在中国有传统吗?哪些属于你能从历史中找寻的传统继承的方面?

    潘维;我认为这里所谓的“现代诗”是指“新诗”。新诗在我国的传统相对是虚弱的。到目前为止,我们没有产生一个诸如叶芝、惠特曼或曼杰尔斯塔姆这样一些诗与人生合一的精神教父。中国新诗在北岛、多多、杨炼之前,在整体自觉上一直停留在青春期写作状态,未进入欧阳江河所指出的微妙、批判、质疑、转换、过渡、反复和适度的中年写作。
    但是,中国古代诗词和文化却相当成熟。这是一个巨大的宝藏,对一个从事汉语写作的人而言,诱惑永远存在,问题是个人是否具备唤醒它巨大沉睡的力量。
   
   12、请谈一谈读者——你心目中的“他”或“她”,你的诗歌造就他们吗?或者,你感觉到他们倾听吗?

    潘维:实际上,我们心目中的读者“他”或者“她”与我们自己是溶为一体的。如果诗歌造就了我们自己,就必然造就了他们——读者。我们每个人的灵魂都是由众多的灵魂组成的一个复合的灵魂。当我在诗歌中得到提升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们在岁月深处倾听。甚至我感到整座城市也在倾听。
   
    13、经过近二十年来的努力,当代中国诗歌实际上获得的国内读者少之又少。很少有人可以说自己是在“中国诗歌的抚养”下成长的,因为那意味着他将成为一个苍白无力的怪胎,一个遭人讥笑、时常失去正常生活能力的思想、感知上的低能儿——你同意这个看法吗?并且认为问题在哪里?

    潘维:既然问题的核心是量,是多与少,那么状态必定会逐渐缓解。但是,问题的出现有着复杂的社会根源。仅从文学自身角度谈论,二十年的努力毕竟短暂。换一个角度讲,文学毕竟比社会有限。后者更有力量。中国诗歌最缺乏的是一种不断更新的社会批判精神,并且“当今世界也不容闭门行事”。
   
    14、在你的诗歌同行中,什么品质是你认为值得尊重的?为什么?

    潘维:我认为最值得尊重的品质是一种执着,一种对诗歌事业的献身精神,或者说一种不可动摇的耐心。在我们的周围,充斥着诱惑,也许最为夸张的例子是诗人改写小说,我很难理解:一个诗人能够用诗歌来表达的却为什么要降低到用小说去表达。诗歌的价值需要我们用一辈子的勤奋劳动去体现。
   
   15、你热爱的布罗茨基死了,这对你意味着什么?

    潘维:在二十世纪苏联政府的审判席上,布曾被判处社会寄生虫的罪名,然后被流放异国。布罗茨基的死亡意味着时代对诗人审判和放逐命运的结束。同时,诗人影响时代的命运也随着布罗茨基的死亡而消解。作为但丁意义上的布罗茨基,带我们历尽了炼狱和地狱,但是并没有像俾得丽采那样带我们进入天堂,因此,他仅仅是局部的但丁。正如他所说的“这是我们的绝望,也是我们的希望。”
   
    16、你的词汇量上的经验是什么?你不久前的一组诗题为《雨水的立法者》,水对于你意味着什么?

    潘维:我比较喜欢使用一些普遍性的词汇,一些贴近生活,人间化的词汇。雨水对我充满了神秘的启示。我属龙,每当下雨,我就有回归内心的自由感。我极端热爱雨天,独自一人,听任自己的生命进入喜悦和解放之中。
   
    17、有评论称你为“不合群的野马”,你为什么不合群?你读哲学吗?什么是你除诗歌以外最喜欢的学问?

    潘维:在日常生活中,我的性格历来较为明朗、合群,我喜欢健康的人生态度。评论上所谓的“不合群”大概是基于我诗歌的美学考虑。由于我所处环境的偏僻,我长期缺乏群体交流。我的美学观是由大量阅读和内心需要建立的,而不是从潮流中获取的。恰好布罗茨基曾这样评论过曼杰尔斯塔姆:“他的世界是自治的世界,不可能消融于其它。”
    偶尔读点哲学。我认为自己受到卡尔·波普尔科学批判精神的深刻影响,我还喜欢维特根斯坦的语录,柏兰特·罗素的文章。
    诗歌之外,我也许比较关心人类社会发展的问题。我的女友送了一套1980年创刊至今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编辑的《信使》杂志,我非常喜欢。
   
    18、有没有“八十年代诗歌”和“九十年代诗歌”的区别?为什么?

    潘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一般只关注个人。我很难想象今天我去读荷马的作品或是卡瓦菲斯的诗歌,需要考虑是二十年代写的还是三十年代写的。如果现在我在读莎士比亚,读艾米莉·狄金森,那么他们的诗歌就是一九九七年冬天的作品。
   
    19、谈谈你的写作技巧。
    潘维:“描写”,描写就是一切。描写精神、梦想、心灵之声,描写季节的轮回、雨水、疼痛,总之,描写生活在头脑和灵魂中所构想的事实。
   
    20、诗人与其他人的区别何在?
    潘维:我记得纳博科夫傲慢地说过,诗人不是邮差。我知道,这并非对平凡人的蔑视,而是他认识到了区别。既然诗人的“工具”是包容人类一切记忆的语言,那么,诗人的思考和决定必定要置于人类历史的整体经验之中,而不像其他较少或较弱与语言打交道的人,所思所行仅仅取决于他个人的人生经验。可以说,诗人是有记忆的人,而其他人则与历史发生了社会学意义上的断裂状态。人类的文明和文化是通过记忆延续的。遗忘则是罪恶之源。但这里的诗人既是广义的,又是狭义的,伟大的索因卡为他们的作用下过一个定义;“历史的中间人、过去的解释者、警告者、预言家和未来的设计者。”

最新回复

一梦 at 2008-1-31 10:26:28
李老师,字太小了,看不清楚呀。
李大兴 at 2008-2-03 01:00:06
我觉得,想了解做为诗人的潘维,读这篇访谈很有必要。从中可以看到生活环境的影响:“在只有深度缺乏广度的孤寂里,我得到的最大启示就是认识到生活的意义”,还可以知道是哪些西方文学家对他有启示。
庚川 at 2008-2-03 02:16:11
成熟的诗人总是一个多面体,需要不同侧面认识和倾听,这种访谈是很好的,能让人贴近诗人所构筑的世界。“很少有人可以说自己是在‘中国诗歌的抚养下成长的’,因为那意味着他将成为一个苍白无力的怪胎,一个遭人讥笑、时常失去正常生活能力的思想、感知上的低能儿——你同意这个看法吗?并且认为问题在哪里?”这不能不说是当代诗歌的一种困惑。潘维以其对诗的虔诚抒写出极致的个人化语境。
一梦 at 2008-2-03 17:48:06
潘维以其对诗的虔诚抒写出极致的个人化语境。
江左遗民 at 2008-2-04 09:41:54
极致的个人化语境

是的,也是我们需要学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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