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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德明:潘维与江南

秋水竹林 发表于: 2011-2-11 20:35 来源: 今天



潘维与江南



文/张德明


1、这两年我参加过一些诗歌活动,在这些活动上几次遇到过诗人潘维。我知道潘维是一个很好玩的人,尤其对美女有特别的好感,一见到美女就要热情地迎上去跟她打招呼,并积极地进行自我宣传和自我推销。因此,每次见到他,我总要半认真半打趣地问他一个问题:今晚的诗朗诵你准备出什么节目。而他的回答似乎是一成不变的:《今夜,我请你睡觉》。还没等我继续发问,他立即就笑着解释开了:我潘维有个习惯,别人都说的我不会再说,别人没说的我把它说出来。别人都说“今夜,我请你吃饭”、“今夜,我请你唱K”、“今夜,我请你洗脚”,我潘维只说——“今夜,我请你睡觉”。

2、“睡觉”是一个让人想入非非的词。如果不读原作,我们或许会想当然地认为,《今夜,我请你睡觉》一定毕现了潘维作为江南才子的风月之念与风流之气。但当面对原诗,我们就会发现潘维创制出的新奇世界,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

[size=10.5pt]永远以来,光每天擦去镜上的灰尘,
水无数遍洗刷城镇,
但生活依旧很黑,
我依旧要过夜。
茫茫黑夜,必须用睡眠才能穿越。
西湖请了宋词睡觉;
广阔请了塔克拉玛干沙漠睡觉;
月亮,邀请了嫦娥奔月;
死亡,编排了历史安魂曲;
非人道的爱情睡得比猪更香甜。
睡觉,如苦艾酒化平淡为灵感;
如肥料施入日历,抚平紊乱;
使阴阳和谐,让孤独强大;
一种被幸福所代表。
可没有人请我睡觉。
为什么?!为什么
比愚昧无知还弱小多倍的地球上,
居然没有人请我睡觉。
怀孕希望,有智慧体从醒悟的眼光里跃出来,
全部喊道:潘维,汉语的丧家犬,
今夜,我请你睡觉。


“茫茫黑夜,必须用睡眠来穿越”,读到这样的句子,只觉得一股对于人类生存的莫大的绝望与悲观之情如飓风一般呼啸而来,让人内心久久难以平静。“今夜,我请你睡觉”也许是一个极其俗气的话语,但被诗人赋予了深刻的文化、历史和哲学韵味,诗题与内涵之间巨大的意义反差鲜明凸显了全诗的审美张力,诗歌由此具有了不凡的艺术品质。“西湖请了宋词睡觉”、“广阔请了塔克拉玛干沙漠睡觉”,从如许非凡的造语中,我们已经领受到潘维逼人的才气。而最后一节里,诗人通过“为什么没有人请我睡觉”的质问与邀请其睡觉的众喊这两个情景的设置,将个体对于生存境遇和文化境遇的双重失望委婉含蓄地表述出来。

3、熟悉潘维的人都知道,他有一句口头禅——“孤独啊!”潘维常挂于嘴边的这句道白,很多人只当作一种玩笑话来听取,而我认为,这话恰恰是他内在潜意识的不自觉流露。正是由于诗人内心深处有着无法派遣的孤独感,因此一个总喊着要“请你睡觉”的人,自己却常常是一个“失眠者”。《我,拥有失眠的身份》这样写道:

[size=10.5pt]我,拥有失眠的身份。我愿献出 [size=10.5pt]一个三角形:坚定的金字塔。 [size=10.5pt]在无尽的旋转中,它跪向一条深蓝的水, [size=10.5pt]如仆人,用一条未调教好的狗 [size=10.5pt]对着广阔,撒下季节的哀伤。 [size=10.5pt]今夜,武装起来的明亮,匪徒般蜿蜒于 [size=10.5pt]水乡阴寒密布的千丝万缕中。 [size=10.5pt]记忆,割开多汁的风,转身留下凌乱的背影。 [size=10.5pt]噢,酿蜜的脚步盘旋着皮革的沉重, [size=10.5pt]如挣扎的窗帘随着剧烈的一扯,便断了气。 [size=10.5pt]从我的脉搏上,切得出汉语的命数, [size=10.5pt]仿佛我是藏身于根部的汉奸,随时准备 [size=10.5pt]向世界公开灵魂的约会暗号。 [size=10.5pt]在隆隆的接近里,铁轨中弹般卧倒, [size=10.5pt]沿渐渐微弱的往事,浓密如羽的睫毛开始松弛。 [size=10.5pt]星光,滴破屋顶:冬天闯入。 [size=10.5pt]寄生于花瓣上的,是最优秀的那滴黑夜, [size=10.5pt]它引领着拥挤的现实,穿过我的生命。  
一向潇洒谈笑的潘维,为什么要在这里公开自己“失眠的身份”?一个异常看重“睡觉”的诗人,他为什么总是深陷“失眠”的困境之中呢?这是因为饱含忧患意识的诗人,痛感古典的消散,传统的沦失,现实的变味所致。在残酷的现实中,他理性地察觉自己所处的环境里,“明月”已被伪装,记忆只有凌乱,而异质性的东西正在慢慢浸透中国文化的肌体,“寄生于花瓣上的,是最优秀的那滴黑夜,/它引领着拥挤的现实,穿过我的生命”,古典的汉语文化,悠远的历史传统,连同充满神韵和风华的江南世界,正在默默地沉没于历史的风烟之中。一旦看到如此的惨象,谁还可能安然入眠呢?

4、在现代化的魔爪四处伸张的历史语境里,那个燕语呢喃、草长莺飞、如诗如画的江南早已面目全非了,代之而起的是冒着黑雾的高大烟囱,高分贝震响的重型机器以及大地上穿梭行走的内心纷乱焦虑的现代人群。潘维用他的诗歌描画了令人沉迷的梦中的江南、纸上的江南,为那个逝去的锦绣江南唱出了最后的挽歌。你看他的《遗言》:

[size=10.5pt]我将消失于江南的雨水中, [size=10.5pt]随着深秋的指挥棒,我的灵魂 [size=10.5pt]银叉般满足,我将消失于一个萤火之夜。 [size=10.5pt] [size=10.5pt]不惊醒任何一片枫叶,不惊动厨房里 [size=10.5pt]油腻的碗碟,更不打扰文字, [size=10.5pt]我将带走一个青涩的吻 [size=10.5pt]和一位非法少女,她倚着门框 [size=10.5pt]吐着烟,蔑视着天才。 [size=10.5pt]她追随我消失于雨水中,如一对玉镯 [size=10.5pt]做完了尘世的绿梦,在江南碎骨。 [size=10.5pt] [size=10.5pt]我一生的经历将结晶成一颗钻石, [size=10.5pt]镶嵌到那片广阔的透明上, [size=10.5pt]没有憎恨,没有恐惧, [size=10.5pt]只有一个悬念植下一棵银杏树, [size=10.5pt]因为那汁液,可以滋润乡村的肌肤。 [size=10.5pt] [size=10.5pt]我选择了太湖作我的棺材, [size=10.5pt]在万顷碧波下,我服从于一个传说, [size=10.5pt]我愿转化为一条紫色的巨龙。 [size=10.5pt] [size=10.5pt]在那个潮湿并且闪烁不定的黑夜, [size=10.5pt]爆竹响起,蒙尘已久的锣钹也焕然一新的 [size=10.5pt]黑夜,稻草和像片用来取火的黑夜, [size=10.5pt]稀疏的家族根须般从四面八方赶来的黑夜, [size=10.5pt] [size=10.5pt]我长着鳞,充满喜悦的生命, [size=10.5pt]消失于江南的雨水中。我将记起 [size=10.5pt]一滴水,一片水,一条水和一口深井的孤寂, [size=10.5pt]以及沁脾的宁静。但时空为我树立的 [size=10.5pt]那块无限风光的墓碑,雨水的墓碑, [size=10.5pt]可能悄悄地点燃你,如岁月点燃黎明的城池。  
“江南的雨水”,那是多么富于柔情和缠绵的江南圣景,那是孕育了多少象征江南风情的故事与传说的自然之物,这次被潘维搬用来虚拟和描摹一个江南才子别具一格的死亡场面。“萤火的夜晚”、“太湖的棺材”、“无限风光”的“雨水的墓碑”,一场轰轰烈烈的生命远行,借重的却是风情万种、低徊婉约的江南物象,显露着“淡妆浓抹总相宜”的江南之情。一个人即使赴死也对这江南胜景不依不饶,千扯万拽,牵绊无已,这情景里折射着对古老江南的极度眷恋。自然,潘维所塑的江南在现实人间已经难觅踪影了,只能在纸上、在梦里、在诗中寻见。在这个意义上,潘维的“遗言”不过是一次用诗行记下的思念江南、想像江南的梦话而已。

5、现实中的潘维在性格上比较清丽柔婉,有江南才子习惯性的轻软放怀之风,在生活的追逐中也不乏江南人的闲逸和快活。然而,他的诗是沉滞的,是凝重的,让人读来有喘不过气的感觉。只是由于人为按压进去的伤古之怀、念旧之意过重,潘维的诗歌时而会不自觉地流溢出某种阴性化的脂粉气来。这一点或许也从另外的层面映证了潘维的诗是一个本真的江南人写下的有关江南的诗。

6、潘维在2004年杭州的一场大雪之下,所写出的《苏小小墓前》一诗,是一首以富有传奇色彩的古代江南女性为情绪背景来书写自我心灵世界的佳作。生于1964年的诗人潘维,在不惑之期写出了这样的诗句:

[size=10.5pt]年过四十,我放下责任,

[size=10.5pt]向美作一个交待,

[size=10.5pt]算是为灵魂押上韵脚,

[size=10.5pt]

[size=10.5pt]也算是相信罪与罚。

[size=10.5pt]一如月光

[size=10.5pt]逆流在鲜活的湖山之间,

[size=10.5pt]滴答在无限的秒针里,

[size=10.5pt]

[size=10.5pt]用它中年的苍白沉思

[size=10.5pt]一[size=10.5pt]抔[size=10.5pt]小小的泥土。

[size=10.5pt]那里面,层层收紧的黑暗在酿酒。

[size=10.5pt]

[size=10.5pt]而逐渐浑圆、饱满的冬日,

[size=10.5pt]停泊在麻雀冻僵的五脏内,

[size=10.5pt]尚有磨难,也尚余一丝温暖。

[size=10.5pt]

[size=10.5pt]雪片,冷笑着,掠过虚无,

[size=10.5pt]落到西湖,我的婚床上。


[size=10.5pt]《苏小小墓前》总共三部分,上引是其第一部分,已可看出全诗的核心情绪。一个四十岁的男子,显然对世界、对人生、对自我都有了较为深邃的体验和觉识,这或许是古人称入了这个年龄段的人为“不惑”的原因。从常理推断,进入不惑之年,一个人有关生命的担负感和历史的责任感会若山石一样沉淀在心的。但此时的潘维却举重若轻,在四十岁之期,居然能轻松放下了责任、负担、使命,而立于一个沉埋在历史风尘中的烟花女子的墓碑之前,追索和寻觅某种诗意人生。这是怎样的襟怀和心意呢?或许只有情韵婉转的江南文化才能培育出这样的风流才子,培育这样洒脱飘逸的襟怀和心胸。“西湖,我的婚床”,如此绝妙的造语,精彩地诉说了诗人对江南历史和江南文化的留恋和至爱。
据说,与潘维年龄相仿的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何言宏教授,格外喜欢潘维的这首《苏小小墓前》。有一年给学生开新诗赏析课,每到下课之时,他都要摇头晃脑地给学生念“年过四十,我放下责任,/向美作一个交代,/算是为灵魂押上韵脚”这几句,念完之后,他才喊出——“下课!

最新回复

海客 at 2011-2-11 21:25:56
今夜,我请你睡觉”也许是一个极其俗气的话语,但被诗人赋予了深刻的文化、历史和哲学韵味,诗题与内涵之间巨大的意义反差鲜明凸显了全诗的审美张力,诗歌由此具有了不凡的艺术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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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之有理
海客 at 2011-2-11 21:39:13
现实中的潘维在性格上比较清丽柔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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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丽柔婉”这个描述我觉得女性化了点。“浪漫多情”似乎比较准确

个见
黑光 at 2011-2-17 10:55:53
言之咄咄,读之且且,方圆世界,美丑系于每一双眼睛的独观之中,,,
海客 at 2011-2-17 17:56:02
年过四十,我放下责任,
向美作一个交待,


------------
独喜此句!

我相信此句可以流传下去,,,,,,,
黑光 at 2011-2-18 15:10:09
人美、诗美、文美、评述亦美、风月亦美
这是怎样的一篇荡气回肠?怎样的一泓孤海独钓?
即使预设之美由匠心支配至死,被完成的美也心甘情愿了。
我陶醉于这美,一如醉死于梦乡,看伊人驾鹤远去,或者迎仙子凯旋而归……

这样的篇什,值得爱美者咀嚼一生
秋水竹林 at 2011-2-18 15:59:42

QUOTE:

原帖由 海客 于 2011-2-17 17:56 发表 年过四十,我放下责任,向美作一个交待, ------------ 独喜此句! 我相信此句可以流传下去,,,,,,,
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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