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身后事

发布: 2017-6-01 18:20 | 作者: 刘星元



        (七、送殡)
        第三日是出殡的日子,也是这三天里最为紧要的日子。这一天,行完了大礼,答谢完宾客,我们就要送大爷爷入土了。
        带着大爷爷去县城火化的人回来了。他双手捧着一个用黑布包裹起来的四四方方的盒子,站在村头。盒子里面安放着一个人的一生一世。大伯带着我们去村头迎接,队伍面对这小小的盒子,跪下来后又站起身,站起身后再跪下去。也不知道跪了多少次,大伯才将那小方盒子接到手里,捧着它,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回家去,将它放在了灵床上,放在了大爷爷曾经躺着的位置。
        临出殡前,大伯他们最终确定,按照祖辈们的决定,由二叔顶老盆。
        日暮时分,正是亡者上路的时候。知事一声吆喝,头戴孝帽、身穿孝服、脚登孝鞋的孝子贤孙就像一群白色山羊一般接二连三地走出灵屋。在院门外的街道上,二叔将让兄弟之间吵得不可开交的老盆高高举起,又重重投下。陶制老盆的碎片以及黄纸的灰烬满地都是。灰烬被风一吹,漫天飘扬。在漫天飘扬着灰烬的黄昏,我们扯着嗓子,抱着大爷爷的骨灰盒,出发了。
        
        无非是地瓜在扯它的秧
        无非是核桃在结它的果
        无非是桃花红它的红
        无非是梨花白它的白
        无非是草还在长
        无非是尘还在落
        无非是随着一位过世的亲人
        最后一次穿过春天
        无非是代替他把尘世里他所有爱过的
        又细细地爱了一遍
        
        我曾多次用诗歌的形式来书写亲人们的生老病死。这既不是最轻巧的一次,也不是最沉重的一次。但是,这却是最动情的一次。
        暮春的田野,万物都活成了自己的样子,每一种样子都代表着一种春天。我的大爷爷,他被自己的儿子捧在怀里,和春天形成了对峙。这是他在尘世里拥有的最后一个春天。这一生啊,他穿过了那么多的春天,哪一个春天是喧嚣的春天?哪一个春天是安静的春天?哪一个春天快乐的春天?哪一个春天是悲伤的春天?这一生啊,他穿过了那么多的春天,哪一个春天让他遇见了谁?哪一个春天让谁遇见了他?哪一个春天让他离开了谁?哪一个春天让谁离开了他?无数的问题和无数的答案像尘埃一样,飘在天上,停在草间,落于土中。而我不过是作为他的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后人,代替他把尘世里他所有爱过的和来不及爱的春天里的事物,又潦草地爱了一遍。
        祖坟里,偷偷运来的棺材已经在深坑里等待多时。大爷爷的三个儿子,按照知事的吩咐,将盛放他骨灰的盒子慢慢地放了进去,然后带领我们跪下,目送棺材在乡邻们一铁锨一铁锨的黄土中慢慢消失。我们已经停止了哭喊。没有哭喊的填充,天和地似乎一下子就空了,整个西岭,整个北邱庄的西岭,被漫无边际的空遗忘于尘世之外。
        一个远房长辈正在忙着烧纸。祖坟里的每一个坟头,都能享用到尘世的香火。我看见,远房长辈在他父亲的坟前点燃的黄纸更多一些,停在那里的时间也更久一些。一小卷一小卷的黄纸,在每个坟头前只燃烧了几秒,就成了灰烬,被风卷向远方。就像是有人在祖先们的院子前叩了一下门,等他们听见声响打开院门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了。
        为什么要用燃烧的黄纸叩响祖先们的家门?不同的人持有不同的观点。我的一位远房叔叔认为,是在给祖先送钱粮;我的另一位远房伯父说,是为安抚我们涉足此地对于祖先的打扰。相比之下我更信服父亲的观点。父亲说,焚烧黄纸只是为了告诉祖先们,族中又有人来投奔他们了:我们认为的死,在已经故去的祖先们看来,或许恰恰是生。一个人在世间故去,那么他就会在另一个维度里降生。我们为这个人举办葬礼,在人间涂抹悲伤;祖先们则正在地下为这个人庆生,赠送祝福。
        我们从坟地一步步向回走。走在我前面的族人有说有笑,走在我后面的大伯三兄弟却互不言语。他们的纷争远未结束,下一个家族大事一旦降临,火药就又会爆发。大爷爷已经入土为安,他再不能像生前一样,以一个家族的粘合剂的形式活在子孙们中间,这世上的一切,都已与他无关。
        唯一能替他活在子孙们眼睛里的,不过是人间又多出的那个土堆。
        2017.5.26





33/3<123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