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乡)
世间至大的事,也无非就是一个人的生,一个人的死。其余之事,不过都是生与死的奴仆,跟着它们依附于一个人的身上,见证他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直到他烟消云散,直到它们另择明主或庸君。
面对生死,任何文字都是浅薄的。当我明白这一点,却还要执意用文字堆砌或拆解一个人与尘世的联系时,我内心其实是那么的忐忑不安。但我知道,我终究是要写下这些文字的,这是我作为一个家族书写者的使命。我要做的是,尽量压制住自己的情感,尽量抛除那些修饰与煽情,尽量冷静下来,尽量以局外人的身份,以管中窥豹的方式,于自不量力之下去探寻一部家族史。
我讲到的,是一个人的死。准确说,是一个人的身后之事。
丁酉年暮春的一个黄昏,我宿疾缠身的九十四岁的大爷爷,刚走出屋门,走到自己低矮窄仄的小院,就如一盏小煤油灯,被偶尔经过的一阵风吹灭了。这阵风吹过他,又将吹过他的消息吹向了远方。临沂、济南、徐州、青岛、北京、上海……散落在各地的我们,被这阵风吹着吹着就吹回了故乡。
我是第二日上午抵达北邱庄的。我回到那座小院时,他已经像一截朽木一般躺在堂屋正中,躺在那扇门板拼凑的小床上了。他穿着明艳的紫色寿衣,寿衣上缀满了金色的丝线和绿色的繁花。那些花在他的身上开到了极点,时间再过一秒,就必然会由盛转衰,依次凋零。事实上,亡者是不朽的:他已经逃离了生死的羁绊,时间再也拿他没有任何办法。时间轻轻地扫过他,他无动于衷;时间重重地推了他,他没有立身而起。他就那么安静地躺在那里,不闻充耳的喧嚣,不视人间的噪杂。那么多的亲人围着他和他的身后之事忙忙呼呼,而他却选择沉默。他的脸上,覆盖着一张薄薄的白纸,白纸的质地很劣,草梗和木屑点缀其间,像几只飞累的虫子,享受平静。透过白纸,隐隐约约可以分辨出他的脸部轮廓。和我们家族男性普遍的国字脸不同,他有一张好看的瓜子脸。他的头顶下方,垒起了几块砖头,砖头正中,黑陶长明灯的灯芯上,如草芽一般的火焰正在安静地燃烧着。豆油的香气被火苗从身体里提出来,弥漫在灵堂之中。
灵屋之内,灵床周围,跪满了身穿孝衣的白茫茫的人:灵床东边,跪着我的叔伯和兄弟们;灵床西边,跪着我的大娘婶子姑姑和嫂子们。他们像一捆捆干草一般靠在地上那些更为干枯的麦秸上面。我的父亲正在和大爷爷的三个儿子商议丧宴及下葬事宜,更多的人则三五成堆,闲聊些别的话题。看见我进来,大家什么都没说,就主动挪了挪身子,给我留出一小块儿勉强能够跪下的位置。
谁都知道,接下来将是难熬的几天。当前最紧要的,就是养精蓄锐。此刻的哭不需要流泪,因为没有人看见;此刻也无需真跪,也因为没有人看见。我将冒犯我的亲人们了:在我们这儿,所谓葬礼,就是一场约定俗成的地方戏,无非是每个人都隐去平日里的不恭不敬不孝,在脸上涂抹出哀痛的假象,唱一出世所罕见的关乎孝子贤孙的大戏,为自己故去的亲人盖棺定论,也让街坊故旧心满意足。为了将这出大戏表演好,他们需养精蓄锐,把悲伤的高潮留给恰好的时间,恰当的情境。
时不时会来一些散客。总管丧事的知客喊一声客至,灵屋里的孝子们便立刻将身子跪端直了,等着给进屋的客人磕头行礼。散客们一律在院子里对着灵屋磕头,磕完头站起来,前倾几步,来到灵屋,再在灵前跪下,在陶盆里烧了黄纸,行完礼,再等着孝子们回礼。之后,客人和主人聊上几句客套话,就匆匆离去了。
这只是前奏,重头戏是白天的泼汤与晚上的辞灵。
(二、泼汤)
先说泼汤。
在我们乡,泼汤这一仪式可谓重要至极。这是一场儿孙展示会:孝子贤孙们解开缠绕在腰间的麻绳,让它像尾巴一样拖在地上,倒执着刚从河边老柳树上折下的斜靠墙头的柳条,在脸上涂抹上浓重的悲伤,带着哭腔,依次低着头从灵屋里缓慢地走出来。从灵屋出发,这支哭泣的队伍就如打了败仗的兵勇,悲悲戚戚地向着村头的土地庙走去。队伍的最前头,是两个年龄相仿的远房族孙,他们用一根木棒担着一个陶罐,陶罐需用麻绳拴住。罐子里盛放着稀薄的小米糊糊,在阳光的照耀下,泛出流动的人影。长孙挑着灵幡跟在后面,再后面依次是几个儿子、几个孙子,几个近支侄子、几个近支孙子,几个远房侄子、几个远房孙子,再往后,根据亲疏远近,依次跟着儿媳、女儿,孙媳、孙女,近支侄媳、近支侄女,近支孙媳、近支孙女,远房侄媳、远房侄女……
一个家族因为一场仪式而全体出动。此中每个人所占据的位置都是确定的,不容僭越的。倘若那个人站错了位置,立刻便会引起族人的不满和沿途看热闹的街坊们的戏谑。因此,队伍里的每个人都很小心。他们躬身的弯度、他们哭泣的力度、他们悲戚的强度,都是感性中带着几分理智的,无不折射出他们与亡者的亲疏。倘若一个走在队伍后部的人嚎啕大哭,以至盖过了直系儿孙,必会成为众矢之的。在泼汤过程中,你可以不哭,但绝不可嬉笑;你可以不悲,却绝不可不绷紧脸。要知道,街坊们的指指点点,便是判定你人品高低的重要依据。人死万事空,人们已不在乎你作为亲属待生前的亡者如何,只在乎你最后向亡者道别时的表演是否合乎规矩。
队伍穿过街坊们的目光,在土地庙前跪了下来。知事手握瓢柄,绕着土地庙一次次把小米糊糊倒在地上。跪了一地的孝子贤孙,像一大片还未融化的雪,在天气渐暖自己就要消融的日子里痛哭失声。知事泼汤已毕,喊一声回头,那片雪便立刻立了起来,迅速幻化成一条移动的绳索,沿着原路走回。回到灵屋之后,像约定俗成似的,大家立刻就止住了哭声,脸上的悲恸之色也顿时消失无踪。他们又开始在灵前有说有笑了,似乎躺在灵床上的那个人已经消失,似乎躺在灵床上的那个人就是一截木头。
对家族繁盛的丧主家而言,不能不说,这一仪式从里到外都透露出一种炫耀。有时候,我觉得这是一种绝妙的讽刺:这家死了人,却还要借死者来昭示家族的延绵不息,把脸上的悲伤篡改为内心的暗喜。
一天之内,来来回回,这样的仪式要重复举行多次。直到夜深人静之时,最后一次仪式完成。最后的仪式,我们这儿称之为:送盘缠。顾名思义,就是为即将上路的亡者送去路途中的食粮和细软。亡者收不收得到,我们不问、不管也不想,我们只晓得这是一种不可缺少的仪式,是祖先们流传下来的美德,是亡者和生者共同的脸面——你去做了,便是这人间的孝子;你不去做,就会受到世人的非议。
土地庙前,知事每泼下一瓢汤,孝子贤孙们就悲戚戚地喊上一声,哭上一阵。他们喊的是:
“爷爷,您喝汤——”
“爹啊,您喝汤——”
“大爷,您喝汤——”
“叔爹,您喝汤——”
……
每喊一声,那被刻意拖长的尾音就随着哭声绕起来,随着微风绕起来,随着四周的树木绕起来。那些袅袅的尾音,在天地之间盘旋,像这个刚刚故去的人,在离开自己的村庄与亲人之际,不断驻足回顾。那一刻,我想起了拉魂腔,想起流行于我们当地一百多年的一种已经式微的戏曲。那种上不得台面的小戏,散布于各村各镇,农闲之时,拉起来队伍,村庄的魂就活了起来。他们唱起来的时候,你明明听见那段唱词已经结束,可他们偏偏于声音快要涣散的那一刻来一个漂亮的转音。于是,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又浮了上来。那声音开始勾你的魂,夺你的魄。等你失魂落魄地沉湎于故事中时,戏子已经转过身,飘入幕后,戏台上除了灯火,四壁空空。
是的,四壁空空。我们散去之后,土地庙前,四壁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