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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眠【爱尔兰】科尔姆•托宾

发布: 2016-11-03 20:03 | 作者: 丁小龙译



        “嗨,我要把自己的衣服和东西全部带走。”
        “我为昨天的事情感到抱歉。”
        “你害怕我。你内心里肯定有事情隐瞒着我。我不知道是些什么事情,但是对我来说负担太重了。”
        “你再也不想待在这里了吗?”
        “嗨,我从来没有这样说过,那也不是我所要说的重点。”
        你叹了气,然后坐下来。我开始说话。
        “或许,我们应该——”
        “不,没有‘或许’,也没有‘我们应该’,你必须离开这里去见见其他人。你不能这样做,我也无法帮助你。一直到你去看了心理医生回来,我才愿意和你在一起。不是因为我不想这样做,但是却有点奇怪。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仅仅是做了一次噩梦。你太紧张了。你应该认真聆听自己。我想或许自己应该用手机这些录下来,只有这样你才能够真正了解。”
        我想象着这个场景:当我挣扎在自己的噩梦之时,你在黑暗中拿着手机按“摄像”这个键。
        “为什么我们不在这周好好谈一下?”
        “可以。”
        你走向了卧室。几分钟后,你带着一个袋子出现在我身边。
        “你确定自己要带走这些东西吗?”
        “是的。”
        
        5
        你把这个公寓的钥匙从钥匙扣中取了出来,然后放到餐厅的桌子上。我们拥抱,接着你垂着头离开了这里。我背靠着门。听到电梯来临的声音后,我闭上了自己的眼睛。我首先想到的是我绝对不会这样对待你,接着我便意识到也许这就是我的问题所在。你已经学到了一些我不想知道的事情。
        当从肯尼迪到都柏林的飞机起飞时,这时候总会产生一种释然之感。每一个登上那趟飞机的人都会产生那样的感受;一些人,比如我,也明白这种感受不会持续很久。我读了一会书,接着睡觉,然后起来,接着四处打量,然后去洗手间,接着注意到其他大多数的乘客都正在睡觉。但是我认为自己再也不会睡着了。我不想阅读。还需要四个小时才能够到达目的地。
        我打瞌睡,接着又醒来,然后在飞机着陆前一个小时进入到了深眠状态。我睡得太深了以至于最后被叫醒。机乘人员最后通知我收拾好放在上方的行李。
        在史蒂芬•格林大道旁边有一个旅馆,这个旅馆又刚好在谢尔本大道的对面。我在旅馆预定了四个夜晚。除了医生之外,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来到这里。我是一年前认识这个心理医生的,那时候他帮助了我一个朋友摆脱了精神上困境。我朋友那时候正在遭受忧郁症的长期折磨,他无法入睡,病发时也无法掌控任何事情。这个医生认识我朋友的家人。我记得他用了很长一段时间与我朋友相处,也记得他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地来来回回。他的善良,他的耐心以及他的仔细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记得在那些夜晚,我给他沏茶,然后畅聊。我们谈论了贝多芬晚期的四重奏,他告诉我自己所钟爱的录音和唱片。那时候我朋友独自待在隔壁黑暗的房间中。我记得他喜欢爵士乐。当他知道我并不喜欢爵士乐时,我看到了他脸上的迷惑。
        直到我遇见你,我才开始和你一起聆听爵士乐。
        当我在纽约给他打电话时,他记得那些时光。他也提到读过我的一些书。他说他要来看我。但是当我倒完时差后相见或许最好。他告诉我可以在都柏林多待上几天。他现在也是独自生活,因此我可以去他的住处相见。他给了我地址,我们约好了时间。当我提起费用的问题时,他告诉我可以从纽约给他寄一些爵士唱片或者是我的下一本书。
        在都柏林的第一天,我在旅馆的那条街道上来回游荡。下午我又去了趟影院,然后向北去了拉斯门斯,最后发现了一个新的徘徊之地。在这个地方,我想我不会碰到任何认识我的人。这个城市有点清冷,甚至是寒冷。
        在史密斯菲尔德有一家新的电影院。第二天便去了那里,我看了两场电影。我在附近找了一个吃饭的地方。我注意到它是如何变得这么拥挤,声音变得如此吵闹,在那里有如此多的大笑声和大叫声。我开始思考这座我曾经了解的城市,它曾经是一个半开化的城市。曾经当一个人从街角出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会盯着看的城市。但是所有的那些都结束了,至少在史密斯菲尔德是这样的。
        在这里的每一个白天,我都尽量不去睡觉,尽管我是多么渴望睡眠。我选择去费吉思书店去买书。晚上,我会在宾馆房间中去看一些爱尔兰的新闻以及时事报道。
        在第三天,也就是最后一个下午,我去兰尼拉格看我的心理医生。我不确定我们将要谈论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按照时间安排,我第二天就得回纽约了。或许他会为我的病开出药单,但是我不确定。我需要他聆听我的心里话,或许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回去告诉你我已经看过心理医生了。或许他会把我的情况告诉纽约的某个心理医生,这样的话当我回去之后就可以继续治疗自己的病疾。
        这个宽敞而又装饰精美的房间曾经被分成两个房间。我们脱掉鞋子。在靠着墙的沙发上,我们面对面坐着。我意识到他不会让我说话。他过去已经在电话上仔细地聆听过我的心声。他问我曾经是否被催眠过,我的答案是否定的。我记得曾经有一个家伙在电视上或者是在戏院做过一两次催眠术。我已经不记得那个家伙的名字了——保罗或者是其他名字。我仅仅把催眠当做一种聚会游戏,或者是发生在黑白电影中的玩意。我并不期待心理医生用这种方式可以治愈我。
        6
        他说他将要使用催眠术。我们两个人都需要保持安静。他说如果我能闭上眼睛,效果会更好。我想了一秒钟该问一下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否会一直采取这种方式,这样做的效果如何等等问题,但是他处理问题的冷静方式让我放弃了所有这些问题,而是保持静默,听从他的安排。我依旧很警惕。我也确信他已经注意到了这点,但是他并未犹豫。我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他安静地离开了。我不知道他要安静地离开多久。过了一会儿,一个新的声音出现了。这个声音不是耳语,但是却有着耳语般的声调。他说他要数到十,当数到“十”的时候我就会入睡。我点头。他开始数。
        他的声音柔和但却有某种权威。我想知道他是否曾经专门训练过催眠术,或者是开发了一种新的治疗方式来对待他的病人们。当他数到“十”的时候,并没有多大的改变。但是我没有移动,也没有告诉他我依旧很清醒。我闭住双眼,猜想其方法奏效需要到底多长时间。我依然无法入睡,我依然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我想要让你回忆一下你的弟弟。”
        “我什么也不想说。”
        “我想要让你放松。”
        我放空自己的意识,紧闭自己的双眼。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我意识到此刻自己有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尽管这些情绪都很普通。我尽量放松自己,但依旧有种不适之感。这种熟悉的感觉来自于童年甚至是成年。这种焦灼之感会时不时地啃噬我的平静。在这个小插曲进行过程中,我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
        “我想让你此刻回忆你的弟弟,”他再次说话。
        我发出呜咽声,或者是某种哭泣。但是声音背后却没有任何情感指涉。我这样做是因为他期待我这样做。
        “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想不起来,”我小声说道。
        “跟随你的记忆。”
        “什么也没有。”
        他安静地离开了,留下空间让我去呜咽然后告诉他我将要去往何处。但我不确定那是什么地方。这个地方好像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此刻我在移动自己的身体,此刻我也异常清醒。我又重复地说了几遍。他的声音变得更加柔和与飘渺。我阻止他继续下去。此刻我需要安静,于是他又安静地离开了。我叹息。我为此困惑。我无法说出自己身处何地。我知道自己此刻正坐在一个房间的沙发上面,我也明白自己可以选择随时睁开眼睛。我知道自己明天就要去纽约了。
        那个走廊出现了,那个精致的走廊位于一个房间的深处。那是一个我知道但是却从未居住过的房间。地板上铺着亚麻油地毡、卧室旁边有一个餐桌。门是半掩的。在走廊的尽头是螺旋而上的楼梯。
        在那个时刻,我不存在了。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成为了自己的陌生人。
        “对于你弟弟的去世,你感到悲伤吗?”心理医生问道。
        “不,不悲伤。”
        我躺在那个走廊的地板上。我正在死去。我打了急救电话,然后离开了前门。
        死亡正缓缓地降临于我。同时好像有一些东西正在离开我。是的,是我命令这些东西离开的。同时我感到了恐慌,或者是类似于恐慌的情绪。最后我感到彻底的疲惫。
        “跟随你的感受。”
        我用表情告诉他不要再说下去了。那种空洞感让自我意识变得更加稀少,而这种稀薄的感受却一直延续。这种空洞感将不断地持续在我的胸口处。一些东西在减弱并消失。这些东西带着陌生而又延绵的释怀之感。没有疼痛之感,只是一种携带自身的轻微压力,这种压力就是我自己,就是此时此刻位于这个房间这个走廊中的我自己。这个自身可以想起或者说回忆起过去的某种情景。有一些东西正在接近死亡,但却不是死亡。“死亡”是一个多么简单的词语。这是一种摆脱掉压力后的释然之感:所有遗留在体内的东西烟消云散了。那些消逝的是一种空无——不是平静或者类似的东西,仅仅是一种空无。这个东西渐渐而又隐秘地来临。我,不,是我们笑了,或者好像感到很满意,没有什么可以去忧虑。这是一种喜悦,但又不仅仅是喜悦,也不是一种摆脱疼痛后的空无感。这就是一种虚无。虚无不会带来一种武力,而是带来渴望与需求。这种力量看起来很正常,它允许事情慢慢地演变却又不挡在前行的路上。
        我想这个实验此刻已经结束了,在它结束之前我想知道我们的母亲是否就在旁边,但是这种疑惑停留在那里,没有人能够解答。我看到了她的脸,但是却感受不到她的存在。这种念想持续停留在头脑中。我渴望一些更加长远的令人满意的东西,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取而代之的是我感受到了自己的静止不动,接着是门被推开的声音以及人的声音。我可以听到这种急迫,但如同电影的情境一样:我不能完完全全地感受这种急迫。一切都是这么不真实。当我被托举起来后,当我的胸口被挤压时,当更多的声音出现时,当我被移动时,这种急迫消失在了背景之中。
        剩下的便是空无,真正的空无:我是空无,我所在的房间也是空无。无论发生什么,催眠已经结束。我已经无处可逃。
        我又感到了疼痛,接着便是安静,安静地等待他的归来。心理医生轻柔地告诉我他将再次数到十。当他再次说到“十”时候,我将会从梦境中返回,然后和他一起待在现实中的房间。
        “我不知道你过去在哪,但是我把你留在了那里。”
         我没有回复。
        “或许你到了一个你应该去的地方。”
        “我变成了他。”
        “你感到很悲伤吗?”
        “我变成了他,我不是我自己了。”
        他冷静地看着我。
        “或许那种感受还会再来。”
        “我变成了他。”
        我们再也没有交谈。当再次看表时,我还以为自己不认识时间了。表上显示出两个小时已经过去了。外面的黑夜已经降临。他沏茶,接着便放了一些音乐。当我找到自己的鞋子时,我发现已经没办法穿好它们了,好像我在别处时,双脚却变得肿胀。最后,我站起来准备离开。他给了一个电话号码,并且叮嘱我在未来的一段时间内如果感到不适时可以打电话给他。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问。
        “我也不知道。你是唯一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人。”
        他穿着袜子把我送到前门口。我们握手,接着我离开。我走在都柏林的街道上,那里的人们正赶在下班回家的途中。
        
        7
        现在是纽约冬天,我没有回复你的信息。我们的信息变得越来越少,所说的话也越来越少。最后所有的交流变成了两句问候:嗨或者你好。很快,我想我们会停止交流。当我去林肯中心去看电影或者听音乐时,我会看看即将上演的演唱会,去看看你的名字是否也在清单之列。如果有一个夜晚,你就站在我身边盯着我,我也不会感到奇怪。
        如今我独自一人醒来。我醒来很早,但一直躺在床上打盹或者思考。在清晨,我背负着一整夜空眠所带来的负担。深夜中的空眠是一种自我麻痹而不是一种休憩。没有人告诉我在睡眠时是否会发出声音。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打呼噜,或者呜咽,或者哭泣。我想象自己应该很安静,但是我怎么才能确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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