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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眠【爱尔兰】科尔姆•托宾

发布: 2016-11-03 20:03 | 作者: 丁小龙译



        作者简介:科尔姆•托宾,1955年出生,是当今文坛非常重要的一位爱尔兰作家。他的创作涵盖小说、非虚构类作品、文学评论以及剧作,曾在斯坦福、普林斯顿、纽约等多所大学教授英语文学与创意写作。《大师》(The Master)荣获2001年IMPAC都柏林文学奖,《大师》和《黑水灯塔船》(The Blackwater Lightship)两度入围布克奖最后决选名单。
        
        1
        当清晨来临之际,我知道你将要做些什么。在你起床之前,我已清醒,但我却依旧躺在你身旁一动不动。有时我在打盹,但更多之时,我却异常清醒,眼睛凝视黑夜。我不移动,因为我不想去惊扰你的梦。我可以听见你细微而沉稳的呼吸声。我喜欢那样有节奏的呼吸。然后在一个确定的时间,你会闭着眼睛转向我这边。你的手伸过来,抚摸我的肩膀或者后背。接着,你整个身体都向我靠拢。你好像一直在做梦——没有声响,只有需求,急迫而又无意识的需求:仅仅是靠拢一个人的需求。这就是你和我开始新的一天的方式。
        让我们能够在此相遇的是很多未曾察觉的巧合。工程师与软件设计师绝对猜想不到他们所实施的战略投资,他们所制作东西——电脑——能够让两个陌生人在此相遇。之后,我们便一起躺在清晨的暗光中,最后一起相拥与颤抖。如果没有那两个人,我们绝对不会在这个地方相遇。
        有一天你问我是否讨厌英国人,我说我不讨厌。所有的历史尘埃已经落定。如今在这个世界上作一个爱尔兰人是一件容易之事,或许比犹太人更容易。你知道,你的叔叔和婶婶死在了希特勒的手中。你也知道,你的祖父母有时候会去日本长岛,他们在那里失去了兄弟姐妹。灾难发生的那一天,他们的兄弟姐妹刚好就在那里。
        你说,很遗憾这里只有德国音乐。我告你德国有各种不同层面上的维度,你耸着肩膀说,“这和我们无关。”
        我们此刻在纽约,纽约的上西区。打开卧室的百叶窗后,我们可以看见乔治•华盛顿大桥。你不知道,我也没有告诉你,当这座大桥距离我们如此之近以至于冲到眼前的时候,我被其风格所震惊。你懂得音乐比我多,而我也读过很多你没有涉猎过的书籍。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去碰詹姆斯•鲍德温的《另一个国家》;我希望自己不会在进入房间之后发现你正在阅读那本书,然后跟随着路乌法斯在纽约完成他人生最后的旅程:坐火车,在大桥附近停下来,看到水后,便跳了下去。
        在你生命中有一年的时光是空缺的,这件事让每一个爱你的人都会带着关心去监视你。这件事情我问过你几次,你的回答则是耸肩、空洞无望的表情。当你情绪低落的时候也会有这种愚蠢的表情。我知道你的父母不喜欢我比你年龄大这个事实,但我既不喝酒也不吸毒这个事实从某种层面来说弥补了之前所说的不足。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你不喝酒也不吸毒,但是你会外出抽烟。或许我也应该学学抽烟,这样的话当你在外面逗留的时候,我可以始终陪在你身边,而不是不得不在房间内焦灼等待。当我听到电梯打开的声音以及钥匙在锁子中转动的声音时,我才能真正地放松。
        我对自己生命中的每一个时刻都需要负责,但是其中有几年我已不愿意提起。那几年,时间行走得很慢,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疼痛。我不会用其中具体的细节来烦扰你。你认为我内心坚强是因为我年龄更大,或许你所说的也算是事情发展的方式吧。
        我经历过更多的沧桑以至于可以洞悉到事情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但如今没有人真正地关心这个事实:我们都是男人,我们经常在同一张床上醒来。无论是在这个公寓还是在别处,没有人关心这个事实。现在也没有人关心当我触摸你的身体之时,我们发现彼此都需要剃须。或者当我触摸你的身体之时,我发现了一个和我相同的身体,只是这个身体更加完美,比我的身体至少要年轻二十岁或者更多。你受过割礼,而我没有。这就是不同之处。我们被割过或者没被割过,就像这个国家的其他人所说的那样。我们此刻生活在这个国家,你也出生在这个国家。
        德意志、爱尔兰、英特网、同性恋权、犹太主义、天主教教义:所有的这些都把我们带到此处。在这个房间、在美国的这张床上。这种难得的相遇无法诞生是如此明晰,这种事情在过去几乎不可能发生。
           
        2
        当我从浴室出来后看到你赤裸躺在床上,双手放在头的后面等待着什么,我感到愉悦放松,准备迎接这一天的高潮。
        “你知道你晚上打呼噜吗?几乎带着哭腔,嘴里在说些什么。”你的声音有种责难;或许里面也有一种颤抖。
        “我不记得任何事情了。有点搞笑,声音大吗?”
        “有点大。但不是一直很大,只有在结束的时候有点大,然后你还挥舞双手。我靠近你,然后在你耳旁低语,那个时候你才再次睡去。那个时候你才恢复平静。”
        “当你耳语时,你都说了些什么?”
        “我说所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没有什么是不能被原谅的。就像类似这样的话。”
        “我希望自己没有让你失眠。”
        “我没有受到影响。你平静之后,我就睡觉了。我不知道你梦到了什么,但是我知道那肯定不是什么好梦。”
        恐惧总是在周六来临。它确实也来临了。如果我呆在其他地方,比如说一个旅馆的房间,在夜晚总是能够听到街道上的呐喊声。呐喊声就在我的窗下。我把这种恐惧仅仅留给自己,通过这种方式我可以将恐惧驱逐到别处。但更多的时候,当一些类似的恐惧降临,就好像从未出现的东西将要出现,这时候我却无能为只能坦然面对。这种恐惧不是来自于任何地方。周六你外出去练习或者和你朋友们一起参加演唱会时,这种恐惧便会来临,那时候我或许会选择阅读。我正在阅读,然后突然向上看,心理失常。
        恐惧像疼痛一样侵袭到我的胃中或者脖子根处,就好像没有什么能够举起它一样。最后,它来了,它却不那么轻易地离开。有时候我会叹气,或者走到冰箱旁边,或者通过收拾衣服或者在纸张上乱画东西等方式让自己忙起来,这些都可以让我摆脱掉这种恐惧,但我很难描述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种恐惧会在体内停留一阵便离开了,有时候它会再次到来,就好像忘掉了什么事情。所有的这一切都不受我的控制。
        当弟弟死的时候,我知道那个时刻我在哪里、我正在做什么。那时在英国的布莱顿,我躺在床上却无法入睡,因为在我住的酒店窗户下面有一群酒鬼在大喊大叫。而在都柏林某个房间中,他死了。在凌晨两点到三点的时候,他死了。那个夜晚他独自一人。如果他死去的时刻我正在睡觉,或许我会突然惊醒,至少会被扰乱。但也可能不会。或许我也会进入到更深的睡眠之中。
        他死了。那就是我所要说出的最重要的事情。我的弟弟在都柏林自己的房间中死去。他独自一人死去。那是在周六的晚上,周天的早晨。在凌晨两点之前,他给医院打了急救电话。当救护车来临之时,他已经死去了。护理人员无法挽救他的生命了。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这几个小时在布莱顿的旅馆内,我一直醒着。这已经不重要了。但对我来说,这个事实却极为重要。
        
        3
        那些深冬的某个夜晚,当你在这里的时候,我们很快便入睡了。就像一个好美国人那样,你穿着T恤衫和拳击短裤躺在床上,而我穿着睡衣,就像一个好爱尔兰人那样。查特•贝克的音乐在低声流淌。我们两个人都在读书,但我知道你是躁动的。因为你还年轻,我总感觉你很好色,而我则不。当然那是我们之间的笑话。但或许是这是事实。这很重要。无论如何,你慢慢地向我靠拢。我总是学着注意这样的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学习让自己不会有任何烦躁、疲惫或者倦怠等情绪。当我们躺在一起的时候,你在我耳旁呢喃。
        “我把你的情况告诉了给了我的心理医生。”
        “关于什么?”
        “关于你在夜晚会突然哭起来,那天我周六回到家却发现你看起来一脸惊恐和悲伤,或者是遇到了一些你不能说出口的事情。”
        “在周六,你从不说任何事情,是这个周六吗?”
        “是的,是这个周六。我不想再提起这个话题。”
        “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关于恐惧,你不得不做一些事情来驱逐它。我告诉他,你说爱尔兰人从来不去看什么心理医生。”
        “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那就解释了爱尔兰为什么盛产这么多的坏小说和戏剧。”
        “也有一些优秀的爱尔兰戏剧。”
        “他可不这样认为。”
        我们躺在一起聆听查特•贝克的《近似于蓝》。我将身体移过去亲吻他。你用自己的胳膊肘支撑起自己,然后看着我的脸。
        “他说你必须需要治疗但是也必须是爱尔兰式的治疗,只有爱尔兰的心理医生才能对你产生意义。我告诉他你并不讨厌英国人,或许你应该得到一个英国式的帮助。他说听起来好像你比他所想象的还需要帮助。”
        “为这种垃圾治疗你还要付费吗?”
        “我父亲给他付费。”
        “他听起来就像一个笑话,你的心理医生。”
        “他告诉我不要听你的。仅仅是让你去这样做。我说你大多数的时候都还不错。但是我之前已经告诉他了。嘿,他喜欢你的声音。”
        “操!”
        “他是一个好人,也很善良聪明。他是一个直男,所以你不必担心他。”
        “那是对的。我不必担心他。”
        
        4
        春天来了,一些我所遗忘的事情也开始生长。在这个公寓后面有一个小巷,或者是在两个建筑物之间有一个场地。夜晚如果暖和的话,会有一些学生聚集在那里,或许只是一些抽烟的人。有时候我听他们说话,这些声音会成为夜晚的一部分,就像汽车引擎所制造出的噪音,直到所有噪音消失。自从我住在这里之后,这些声音已经无法打扰到我。我已经记不起你曾经对这些事情的评价了。这里很安静。与商业区相比或者与你曾经在威廉斯堡居住的房间相比,这里非常安静。
        虽然如此,我本应该了解那些噪音在我的睡眠中所带来的影响。或许我真的应该需要一个爱尔兰的心理医生,就像你的心理医生所建议的那样,他本应该警醒所有的这一切,或许在我治疗很多次之后,我可以自己驱逐掉这些恶魔。
        我不记得这是如何发生的,但是你记得。我在自己的睡眠中呜咽,就像你所说的那样,然后慢慢地恢复平静。然而当建筑后的小巷中传来更多的噪音时,我便开始颤抖,在恐惧中退缩,但是我依旧想不起其中任何一个细节。当你尝试唤醒我的时候,你失败了。你开始恐惧。我了解你所做的每件事情,你控制每一天的方式。你所有的一切都被一种叫做永不害怕的力量所控制。
        当我最终醒来时,你正在打电话,脸上充满惊恐。你告诉我所发生的一切后,然后去拿你的衬衫。
        “我要走了。”
        “发生了什么?”
        “我早上已经和你谈过了。我要去叫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
        “是的,我有钱。”
        我看着你正在穿衣。你很安静,显然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突然之间,你看起来比平常老了很多。在灯光下,从床的这一侧看过去,我已经看到了你的未来。你离开房间之后,也没有回过头。
        “我会给你信息的。”
        你走的那一刻,我看了看钟表,时间停留在三点四十五分。当我给你发信息为我弄醒你感到抱歉,你却没有回复。
        第二天你又回来过一次。我知道你要对我说些什么。当我问你是否要吃些什么时,你忽略了我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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