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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何似,今生何以

发布: 2016-10-13 16:59 | 作者: 韩晗



        三.科技史语境下的器物美学与历史美学
        《天香》里的男人,其实也少有金戈铁马、大江东去的气魄,而是非常典型的江南书生。无论是申名世,还是其子申柯海,都是浸淫于花鸟鱼虫、诗书礼乐世界里的男人。虽自命懂得生活情趣,但也只限于玩物哲学。整部小说实际上就是一个“天工”的叙事,一开始造园子,接着种桃,后来造墨,再后来治绣工。整部小说前前后后都是围绕着器物美学展开叙述,
        实际上,一部《天香》并非只传递出了早期资本主义萌芽的人文生态之灵动,更以细腻繁复的描写来刻画出器物之美,然前者虽以道之形而居形而上,但后者亦未必因器而形而下。在《天香》中,木匠造园的步骤、女眷制墨的过程,乃至闵氏带领一家妻妾做女红的绣工,都点点滴滴组成了一部摇曳生动的晚明科技史。以文学的笔触,从科技史里窥探出现代性的众生相,恰为“现代性”文学叙事之发凡。
        正如前文所述,自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对于“上海怀旧”的文学叙述,无一不是立足器物美学进行阐释的,譬如留声机、老电影、无轨电车、画报、香粉以及银行、教堂、公寓、巡捕等等,诸如此类,纵然涉及社会体制、管理方式,亦通过具体的器物来表达,而这些器物又源自于“西学东渐”语境下的科技革新,使其完全有别于封建时代中国的日常生活。但这些器物美学并不能构成“上海叙事”的全部,必须还要从上海本身的历史出发,由是可知,对于“现代性”的阐释,须进行器物美学与历史美学的对接。
        事实上,《天香》所表现出的器物美学,正建构在历史美学当中。且不说其背景本身就是一部信史,从其对一些具体器物的描述来看,本身细致入微,见出作者的笔法功力。譬如对于“制墨”的工序,从选“色泽肥腻,性质沉重”之料,到“熏燃松柏,亦是取其汁液”的精良制作,再到“用豹皮磨沙,贴身携带,人气浸淫胞浆”般呵护收藏。”  而关于闵氏与众女眷的绣工,《天香》也是极尽笔触,“一双细白的手拈着针,凭着花绷一送一递,绣的也是小朵小朵粉色的花”、“ 无论主仆、长幼,都扎起花绷,架子上垂下七色丝线,流苏一般,底下是绣花人,埋着头,拈着针,一针送,一针递,大气不敢出,生怕哈了浆平的绫面起皱。小绸也在套院的屋里扎了个花绷,与丫头面对面地绣,扎绷、上浆、打粉本、辟丝、分色配色”、“木格子架空的地上,插四根竹,上方的高处,安一个竹挂勾,丝从勾上挂下来”、“右手执绕丝棒,就是一个小轮,左手捻丝,一边捻,一边框在四根柱”。  
        细细读来,全书中以如此婉转繁细之笔对技巧之勾勒,甚至堪称入微者,并不鲜见。因此,与其说《天香》是一部尚道的风俗史,倒不如说是崇器的科技史,对于器物美学精致细腻的描写,在书中俯拾皆是,于细微处可见得晚明之日常生活美学,令人恍如置身画中。与王安忆先前细腻、女性化的写作风格相一致,这无疑是《天香》有别于其他作家关于“晚明叙事”的一个写作特点,但以细节推动情节,体现出晚明“现代性”的科技变迁,却是《天香》在叙事上的一大特色。
        因此,科技史语境下阐释“现代性”,乃是一种重回历史现场的独到表述形式,旨在将“现代性”的要义进行生发,凝练出文学意境中的日常生活美学——这既包括历史美学,也包括器物美学。科技作为文化的一种,阐释科技之美更是需要力透纸背的细腻。《天香》从具体的微观器物入手,既是对于晚明的“现代性”所进行的生动阐释,更是立足世俗却高于世俗的理性叙事。
        
        四.当文学遇到历史 
        归根结底,《天香》依然是一部历史小说,而且是一部特色鲜明、极具特色的历史小说。王安忆以其卓越不同的笔触,在二十一世纪的当下,为绚丽多情的晚明时代描摹出了一幅风姿绰约的文学图景。尤其难能可贵的是,该著依据信史,为上海这座城市的前世描样画像,在王安忆看来,上海当是中国“现代性”的总发端,但这发端又非欧美殖民所致,而是由一种自律性所推动。
        这便是《天香》所赋予当下文坛的一股别样清风,王德威用“虚构与现实”来定义这个文本,  实际上是从深层次来探讨《天香》的两条叙事策略,一是文学,一是历史。文学是可以叙事的虚构文本,但历史恰是不可叙事的现实存在,两相遭遇,小说的情节、魅力便由是而生。笔者认为,《天香》的魅力恰在于两层,一层是文学作为一种叙事形式,对历史进行了审美化的表达,使“上海怀旧”变为了一种叙事性的文本;另一层是历史作为一种语境,渗透到了文学当中,对于早期以器物美学为代表的“现代性之萌芽”的检省,之于当下“现代性”研究其实有着更加深刻的反思。
        在第一层中,我们可以看到《天香》对于明季清初白话小说的借鉴,有评论家认为,《天香》神似《红楼梦》。其实,莫说《红楼梦》,一部《天香》中,多少明清小说、戏曲的影子都在其中呢?《牡丹亭》的至情至性、《镜花缘》的缠绵瑰丽、《三言两拍》的市井通俗、《西厢记》的青春美艳,今日之《天香》,虽与天香园隔着四五百年的光景,却能有十足的魅力逡巡游荡于明末的世态炎凉当中。
        在这宛如《清明上河图》的语境中,我们当然能读到作家良苦用心所表达的姹紫嫣红,但《清明上河图》背后所蕴藏着亡国者们的死难流离,却是张择端的春秋笔法使之然。而《天香》中对于晚明世俗风情的叙述,其实何尝不是作者的隐忧呢?文人士大夫对花鸟鱼虫乃至暖玉温香的浸淫与眷恋,自然会使得社会精英阶层逐渐陷入到对自我的关注。那么,“现代性”纵然萌芽,不过也只是女红、绣品的走红,而非英雄救世主义的出现。
        当然,这便引出了第二层含义,即关于“现代性之萌芽”的检省,《天香》中的男主人公们最终都一一凋零衰败,与晚明王朝以及吴中地区早期资本主义一道断送了去。似乎也应了明末士大夫们的报应,北方金戈铁马、西域蒸汽远航,他们都充耳不闻,却自顾以造园赏花为乐。而这种热衷于器物审美的癖好,却是古今中外“现代性之萌芽”的通病。从日常生活史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看,“现代性”早期都是以玩赏器物为标志,其精神核心是对于自我心灵的认同,而这一切又都恰在封建王朝的末期得以彰显。张天畴曾对明末士大夫阶层玩物丧志这一问题有着这样的见解:中国古来士大夫阶级的私生活是最会享乐的……此种私生活,若是从好的方面说,是懂得生活趣味,所以出此;倘若从坏的方面来讲,这显然是充分地暴露着自私的小我之表现,觉得个人以外无宇宙……这种现状乃是世纪末的流行症,古今中外相同,如法国马赛革命和苏联十月革命之前夕……于是玩物丧志,寄壮志于茗碗之间,自然国事则更不堪设想矣!  
        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曾有言,“现代性是一个未完成的方案”,  在这重语境下探讨晚明有钱有闲阶层的日常生活,事实上有着借古讽今的重要意义。农民起义与清军入关割裂了明末的现代性,但这重现代性又吊诡地在清末重新出现并延续至今。中国是一个仍需启蒙的国家,“现代性”在中国依然任重道远,《天香》深入历史深处,探讨中国“现代性”的发源,但却为未来数百年“现代性”在中国的曲折发展预设了铺垫。前世的传奇,变成了今生的故事,两者除了精神赓续之外,还存在着奇妙的相似之处。我想,这既是历史的曲径通幽之处,也是王安忆无愧于时代的生花妙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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