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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出生

发布: 2016-9-23 06:53 | 作者: 张惠雯



        为了避免被误抓的危险,我每次经过北门小学门口时都匆匆忙忙,这样我就不能仔细参观校门口外面那四五个小摊儿,只能扫几眼。那小摊儿上售卖的都是小学生最喜爱的东西,现在看来,也是最不值钱、最不卫生的东西。有五颜六色、或方或圆的软糖,翠绿和鲜红的居多,上面裹着薄薄的一层细砂糖。有一种我们当地叫“捞糖”的东西,一条条的黑色东西,上面裹着糖粉。它其实就是麦芽糖,微微带焦苦味儿,弹性极好,能像橡皮筋一样扯得老长,我们买它一半是为了玩儿。这些糖都敞开摆在一个脏兮兮的纸盒里,被风尽情吹拂,被太阳尽情晒,被路上荡起的一阵阵微尘覆盖。还有那种带包装纸的水果糖,是糖里面的贵族。小摊子也卖文具,练习本、日记本、各色铅笔、蜡笔、橡皮、直尺、透明的包书皮。偶尔有些小贩儿卖水果,他们通常只卖一两种水果,品种依照季节变幻不定,草莓、樱桃下来就卖草莓、樱桃,杏桃下来就卖杏桃,炎夏卖切成一牙牙的西瓜,秋天卖红色的“五星”苹果、金黄色的“金帅”苹果……其中最令人敬畏的是那个租借连环画的小摊儿,他的摊子不是像别人那样横着摆块小木板或硬纸壳,而是四四方方、竖在那儿的边框凸起的大块木板,上面盘着一条条平行的橡皮筋,手掌大小的连环画整齐地排列着,被皮筋固定在上面。所谓租借连环画,就是坐在主人为你准备的小马扎上,在书摊儿前阅读,读完一本后还回去,付给主人五分钱,这就是我们小时候最有趣的阅读方式。
        在外面游逛得累了,我就找个地方休息。我有个秘密的休息据点,那地方紧挨着我们家属院的入口处,是一间废弃的小屋,我曾猜想过去我们这个家属院其实是一户人家的院子,这个紧挨门口的小屋是看门人住的。不知道为什么小屋地面的中央有一堆干燥的麦秸秆儿,一个潮湿的角落里则长着杂草。它西面那堵墙上有个洞,也许那儿原先是扇小小的窗户。大人难以从这个洞里跳进屋里去,对我来说则不是问题。屋子的一小部分屋顶已经塌了,塌的部分形成一扇不规则形的“天窗”,透过这扇天窗,可以看见一小块瓦蓝的天,透过这扇天窗,光线和雨丝飘落下来。我游逛的最后一站常常是这间废弃的小屋,我会趁家属院门口没有任何人出入的时候,从墙上那个破洞里迅速跳进去。每当我跳进去,我会深深舒口气,好像我终于到达了安全的地方。我坐在地上那堆麦秸秆的另一边,它刚好挡住我,因此即便有好奇的人透过墙上那个破洞往小屋里窥探,他也不会看到我。我把书包枕在头下面,躺在铺了一层薄薄的麦秸秆的地上,望着头顶“天窗”上的天空。天窗投射在泥地上的、一汪水似的光斑缓缓地在小屋里移动着,使得周围仿佛更加昏暗,那束奇异的光线仿佛是充满微尘的漩涡。在这光束中,我总看到各样透明的浮游一般的东西忽闪而过,我以为这种光线造成的视觉错觉就是空气。所以,我很长时间都不能接受老师说的“空气是看不见的”这个理论,我以为我看见过空气。有时候,在这种奇特的沉寂之中,我枕着我的书包睡着了,直到我听见一墙之隔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发觉家属院的大人们都下班回来了,因此想到学校也该放学了。我赶紧起身拍打身上的麦秸,背好书包,从那个洞里跳出去,走到街上去汇合刚刚放学的小学生们。那间废弃的小屋现在想起来其实有些阴森可怖,更何况,它是顶子都塌了一块儿的危房。可我那时候一点儿也不害怕,为了躲避上学,我在那只铺了一层麦秸的泥地上竟然睡得很香。想起过去那些荒唐的事让我快乐又不解,似乎那时候的我并不比现在缺乏勇气。
        这是我的“游走与沉溺”,此种消磨时光的方式我钟爱至今。到了初中,由于我的学校坐落在县城的南边,我又学会了骑自行车,我逃学时的游荡范围就扩大到南边一带的郊区。我依然独自逃学,独自寻觅一个好去处,所不同的是,我常常带着想读的课外书。我在气息清新的田野里一个人骑着车,累了就把车停到一个地方,通常在某棵茂盛美丽的大树下,或是一条青草和野花生意烂漫的沟渠边,在那儿读我喜爱的文学书籍。书籍变成一种气息、一股暗流,进入我的内里,滋育出一种新的东西。在这种时候,我感到生活就是一条阳光灿烂的、在我面前铺展开的大路,充满着忠贞、具有活力而美丽的事物,而它们彼此之间都有着联系,就像我周围美好的景物和我正在读的东西暗自相通一样。
        当我开始喜爱阅读之后,而且当我真正开始阅读好书后,我的生活就彻底改变了。或者说,我拥有了两个世界:我生活的世界和我阅读时进入的世界。有时候,我不禁感觉到那另一个世界才是我真正熟悉、热爱的世界,是我更深一层的的快乐与激动的来源。在那里,一个一百多年前的作者走进了我的心,对着我的内心说话,这倒是我身边的人难以做到的。总之,阅读在影响着我的生活世界,但我那世俗的生活世界却根本无法侵入它。这个阅读的世界从未被侵蚀,它随着我长大成人而愈加丰富、日益坚固。当世俗世界的许多东西令我失望,我会想到在所有的疲倦、劳烦之后,我可以读一本我喜爱的书。我还想到我可以破衣烂衫,可以身居陋室、粗茶淡饭,这些都可以忍受,但如果有人告诉我我此后不能再读任何书,那才是我绝对无法忍受的痛苦。阅读对我来说,仿佛精神的根脉和生活中真正的希望。
        我想如果我不是对逃学的后果抱着一种“补偿”心理,我也许不会那么坚定地把书念好,我似乎一直要向“反对者”们证明:要念好这些书并不需要遵守那些严苛而愚蠢的纪律。总的来说,我对逃学不仅毫无悔意,还十分庆幸我拥有这些有趣的回忆,它们像一扇扇小窗,开在我那被人为地弄成沉闷乏味的求学生涯里,透过这一扇扇小窗,我总算呼吸到一些清新,没有被闷死,更没有变成一个憎恨读书的人。
        正如我要逃学的意志始终没有动摇一样,我要读书的意志如果不是同样坚定,则无疑更加坚定。我从未奉劝过任何人不要上学,不要考试,不要读大学……我想我永远也不会给出这么一个愚蠢而且自以为是的建议。只要有可能,一个人就应该尽力受到教育,因为无论对于一个有追求的个人还是一个社会,最悲惨的事莫过于沉沦在混沌无知的黑暗中。掺杂了谎言的教育甚至方式愚蠢、野蛮的教育胜过没有任何教育,掺杂了谎言的思想和知识总好过全然的无知。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年幼的大卫∙科波菲尔在那个肮脏而昏暗的作坊里、混迹在一群从未上过学的street urchins里洗酒瓶子时会痛苦落泪,会强烈地怀念野蛮的萨伦学校。
        他写道:
        “我沦落到这么一个圈子里,把这些从此与我朝夕为伴的人与我快乐童年时代的那些伙伴——不必说斯梯福兹,特拉德尔,以及其他同学了—相比较,我觉得我要成为博学多识、优秀的人的希望在心头已破灭了。当时的彻底绝望,因所处地位的卑贱,深信过去所学、所想、所喜爱、并引起遐想和上进心的一切正一天天、一点点离我而去,那年轻的心所受的痛苦,对这一切的深刻记忆是无法写出来的。”……
        这么多年后,对当年所受的教育里的弊端,我的厌恶并没有减弱,但我仍不会劝说任何人放弃受这种教育的机会,除非他能受到更自由、高尚的教育。我知道不少人正是藉由这样的教育慢慢形成了明辨是非和思考的能力,而不少人也正是通过这条不怎么自由的途径,找到了日后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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