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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出生

发布: 2016-9-23 06:53 | 作者: 张惠雯



        我想我是在不怎么受欢迎的情况下来到这个世界的,不受欢迎,而且出其不意。我的出生似乎颇能预测我后来的人生,在未来人生的诸多场景里,我都像个不请自来者,有点儿怯懦地走进一个陌生的、不属于我的地方。那里的人起初不怎么欢迎我,我自己更是感到尴尬,但渐渐地,他们接受了我,确信我是个无害的入侵者,而我也终能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不太引人注目的角落。
        我请你们想象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一个县城,它的中心是一条南北街和东西街的交叉口,当地居民称它为“十字街口”。这条南北街和东西街之所以被称为“大街”,因为路面上铺着一层已经坑坑洼洼、处于半毁损状态的柏油。一辆小车驶过(这在当时的县城里并不多见),它就会荡起尘土,而只要下会儿雨,它那些坑坑洼洼就又变成一个个的小泥潭。这两条街就是整个县城的主干,而其它长长短短的巷子、小街多半是被人踩实的土路、煤渣路,从这主干上辐射出去,通往小城中的千门万户。小城的外围是一道坍塌的城墙,大部分城砖早已被人搬走,城墙旧址的四个角,各有一个小湖或者说是天然的池塘,当地方言称为“坑”,因此县城北角的池塘就被称为“北坑”,东边的池塘就被称为“东坑”。这种叫法对于不熟悉河南方言的人来说恐怕很难理解,而且听起来相当粗暴。那一带废弃的城墙最后变成了一条环城的堤岸,沿着这个堤岸,你可以走遍东南西北各个城角(当地人称为“城关”),而且,你总会很快地又回到了水边。这个小县城没有半点儿繁华的影迹,但明朗而安静,甚至不乏古雅;它没有高楼,但有很多树,春夏时节,小街上洒满浓浓淡淡的树荫;小城人的生活不优裕,但也热气腾腾,它还处在半乡镇、半城市的状态,很多居民有个属于自己的平房小院儿,在小院里,他们喜欢种石榴树、柿子树,有的还养几只鸡。
        “十字街口”就是此地的繁华所在,其繁华的证明是街口北边有一家国营食堂,东边有两家卖胡辣汤、油茶、豆沫、包子油条的早点摊子。沿南北街向南走几步是县城里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商场——百货大楼,紧挨着是人民影院,人民影院再向南是戏院也叫做“大礼堂”,对面是县文化馆……在这些建筑之间,零星地散布着两三家国营商店。这一带就是全城的经济和文化中心,是那个时代的年轻人终日流连的地方。但现在让我们往另一个方向走。从十字街口沿着那条不怎么平坦、宽阔的东西大街向西走两三分钟,在路的南边,我们会看到一家“回民食堂”,这家国营的清真馆子卖的是当地人最爱吃的羊肉烩面和水煮白羊肉、五香牛肉。经过“回民食堂”沿东西大街再往西一点儿,路北是商业局家属院,路南是盐业公司家属院……在盐业公司家属院外头有一家面条铺,它是一间刷着白漆的路边小屋,不营业时窗口挡着一块土黄色的刨花板,上面用粉笔不甚醒目地写着“卖面条”三个字。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屋却是整条街上最繁忙的店铺。每天上午十点钟以后,木板撤去,面条机开始运转,周围各机关单位家属院的人开始聚拢到窗口前排队买面条。在每天排队买面条的人里面,就有我姥姥或是我的某一位姐姐。八十年代的某一天,我也会和我姐姐一起站在窗口前排队的人当中,起初,我姐姐会牵着我的手,但很快,她会看到一个熟人,然后对我说:“你站在这儿排队,我去和她说句话。”这个地方显然又成了社交场。
        如今,你大概已经知道世界上曾存在过这么一个小地方。在这个小地方,曾存在着一个叫“商业局家属院”的地方,院子里大概住着八九户人家。院子中央有一口井,尽管有自来水管,但大人们有时仍会用一条系着麻绳的铁皮桶从井里打水,据说井水冬暖夏凉。因为害怕有人夜里失足掉进井里,大人们在井上加了一个盖子。后来,院子里的小孩儿为了吓唬自己,常常一起趴在井边,挪开井盖,看着深处一圈闪动的水光。在他们眼里,这光圈显然是幽灵世界的入口。
        因为我母亲是商业系统的人,我们家得以住进这个家属院。我们拥有东西两处小院,称之为东屋、西屋。在这个家属院里,只有我们家被批准占据两处房屋,因为我们实在是个大家庭。在我出生之前,我父母已经有了五个孩子。我相信大家庭的诞生和响应国家政策有一定的联系,至少在当时,我父母一定坚信毛主席所说的“人多力量大”是真理。他们(尤其是我母亲)一直是很忠诚的干部,积极拥护、追随着党的政策,尽管这政策不断变化以至于让他们有时摸不着北。他们俩都不爱读书,这在那个年代来说,简直是一家的福祉。我父亲的爱好是读报,他的信息都从报纸和广播上来,我母亲则除了伟人专著、党的文件之外连报纸也懒得看,况且她本身就是个“创造者”。我最早接触的有关写作的东西就是我母亲那些大会发言稿,她常常坐在被窝里还在修改她的发言稿。她是那种很早就投身“革命”的典型女党员,在我出生时,她是县城百货公司(也就是十字街口那家百货大楼的拥有者)的管理者,人们称她“王经理”或是“王主任”。
        总之,在我出生前,我们家已经热闹非凡,孩子们均匀地相差三岁,他们既相互照顾,也经常打斗,在分享、打斗与和解之间,竟自行建立起一种秩序。但我小时候从未能进入过这种秩序,因为我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常常被母亲带在身边,同时也被比我年长十多岁的大姐姐照顾,就连年轻时对其他孩子都动过拳头的父亲也从未打过我一下,因为他那时已经四十多岁了,终于懂得疼爱自己的孩子。后来,当所有孩子都能笑着“控诉”父亲年轻时的暴行,当小一点儿的得以控诉年长孩子对他们的“专政”时,我成了个个局外人。我很遗憾自己的童年一点儿也不精彩,既没能为自己的权利斗争,也未因此而得到胜利的狂喜或饮泣于失败……我受到家里所有人的照顾,如果我想要什么,其他孩子就尽量让给我,即便是不情愿地让出。对此,我父母的解释几乎不近情理但又理直气壮:“给她,她最小!”这注定我后来很难去为自己争什么,更不用说抢。争抢、挤来挤去、为得到某一种东西而竭尽全力,这对我来说是无法做到的事,在热热闹闹的、急躁的竞争中,我一定是转身离开的消极者。这也注定我会喜欢一种较为自给自足的工作,譬如写作。在此类工作中,你做你所能做的,接下来呢?接下来是坐下来继续工作。
        我母亲工作很忙,早出晚归,除工作之外,还要到大礼堂(也就是戏剧院)接受造反派批斗。我母亲脾气刚烈,好在我们县城的造反派并不十分凶狠,甚至还有些愚蠢,结果批斗会常常变成我母亲和造反派之间的辩论会,最后则干脆演变成我母亲的申诉会。我相信我母亲的口才在那些年有很大进步,但听说她也受了一些苦,因为他们一整天不给她水喝,也不给她东西吃,只让她说话。到了天黑,批斗会结束,造反派放我母亲回家,原因是考虑到家里有五个孩子在等着母亲。我母亲这时候常常是嘴唇干裂出血,嘴角和鼻子下面起着一粒粒水泡,但她倒没有受辱的狼狈相,依然风风火火、腰板挺直地往家赶。而她的五个孩子则一过了黄昏,就全部等候在家属院大门口。他们就像一小队士兵(主要是女兵),手里还拿着武器,这些武器包括已经裂开的竹竿、从地上捡来的粗壮树枝还有家里用过的废旧锅铲。他们被严厉禁止去大礼堂看自己母亲的批斗会,但仍然有很壮烈的保护母亲的愿望,于是,他们就守在家属院门口,决定只要母亲受人非难就上前救助。
        等我的姐姐哥哥们看到母亲的身影像往常一样出现在西街上,他们手里的“武器”就变成了欢迎的旗帜,他们挥舞旗帜兴奋地跑上前围住母亲,簇拥着她回家,仿佛她是个凯旋归来的女英雄。我父亲自己也从来不看对他妻子的批判,至于他妻子的善辩,他在家里也已经领略到了。他那时候在一个叫“财政委员会”的单位做会计,另外还在一个叫“烟叶管理办公室”的地方做兼职会计。这两个政府机构如今都已不存在了。据说,他经常出差,如果不出差,他更愿意在外面和朋友们喝酒,他是县城里有名的饮者。
        当父母都不在家的时候(大部分时候都是如此),在东屋和西屋里,我的五个哥哥姐姐来来往往,制造出非凡的骚动和喧哗。好在那个时代,并没有“噪音污染”的说法。我的哥哥姐姐之间完全谈不上礼让,但彼此真诚相爱。只有一个成年人在照料着他们、维持着一个大家庭的日常运转,这个人就是我的可敬爱的姥姥。所有看过关于旧时代电影的人大概都不难想象这么一位旧式妇女:她裹着小脚、在脑后梳着那种圆圆的发髻、穿着斜襟盘扣的净面布衫。她是个整洁讲究的乡下老太太,却又异常能干。在臭名昭著的1942年洪灾期间,她带着唯一的孩子——我的母亲逃荒在外,前往河南救济灾民的西方传教士的稀粥救了她们的命,于是,她成了虔诚的天主教教徒。从此以后,任多么强有力的宣传都无法改变她的“偏见”——外国人并不坏,美国人并不坏!她就是这样一个道德观朴素的妇女,她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亲身的经历。她的不慎言论曾给我母亲带来很大恐慌,这使我姥姥在外人面前只能尽量保持沉默。但在她的外孙外孙女面前,她仍然虔诚地信着她的主,给他们看她藏在自己小抽屉里的基督牧羊图,并毫不掩饰自己那个政治不正确的“偏见”。
        我姥姥后半生的操劳都是为了我们。从她的女儿生下第一个孩子,直到我这个不速之客来临,她一直充当着大家庭的保姆。她在乡下有地,也有她自己的房子,但她大部分时间都住在我们家,带年幼的孩子,给年长上学的孩子做饭,还负责管教他们……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耗尽了她的心力。在城里粮食困难的时期,我姥姥把她乡下地里的产物全都带到我们家,我的姐姐哥哥们才不至于挨饿。我姥姥会用自己地里产的花生榨油,给孩子们烙油饼吃,还用她自己地里出产的黄豆晒“酱豆”……就是这样,她踩着早已变形的小脚,在我们家和她的田地之间奔波。她仿佛会干所有的活儿,具有中国传统女性牺牲、坚忍、勤劳持家等所有的美德,但她绝不软弱可欺。如果我父亲和我母亲因为生活中的琐事大吵大闹甚至大打出手,她就会表达她的愤怒:离家出走!这当然是我出生很久以后家人告诉我的,但我能想象她气愤地扬长而去的样子,我能想象她如何坚决地拒绝我父母的劝说和恳求,我还能想象她挎着她的小布包、头也不回地走在县城和乡村相接的郊道上……往往是这样,她愤然走在前面,我父亲推着他那辆“永久”牌自行车跟在后面。他深知没有他的岳母,整个家就会瘫痪,所以他一路跟着,巴望她回心转意。他不善于道歉,只是一直说:“妈,走得累了,快坐到车子上吧。”他经常得不到理睬。有一次,他突发奇想,说:“好,你要回去就回去,但是这么远的路,你要走到什么时候?你坐上来,我送你回家!”我姥姥起初将信将疑,但他说得很坚定。于是,我姥姥就坐上了他的车后座。起初,我父亲蹬着自行车往姥姥那个村庄的方向去,但他后来越蹬越快,到了某个岔路口,突然一个大转弯,然后飞快地朝进城的方向蹬。我姥姥发觉受骗了,但不敢从飞速前进的自行车上往下跳。她坐在后座上不停地打我父亲、喝令他马上停车,但他不为所动。这样的喜剧不只发生过一次。是的,我就是降生在这个笑笑闹闹、缺乏严厉长者管束的家里,在一群偶尔善感却并不多愁,甚至还有点儿爱享乐、颇能自给自足的人当中。我想不到比这更合适的一个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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