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噙着泪水，悻悻地捶我：
“天下没见过你这个傻瓜！你是不是男人？我真怀疑你是不是有毛病？”
幸好，姨母以为春华进了洗手间，翻了个身，又睡了。
第二天吃早饭时，我俩向姨娘讨教要不要填我的关系。
姨娘并未正面回答。
她说，裴多菲有首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在我们国家不存在人民不自由的问题，我看将它改为“若为事业故”更恰切些。从孙中山先生起，中华民族有多少仁人志士为了今天的新中国，抛头颅洒热血。我和你姨父抛弃国外的舒适生活环境，毅然回国还不是为了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你们年纪轻，国家的希望在你们身上，首先考虑的不应该是个人利益，而是国家的利益……
姨母的形象在我们面前一下子高大起来，这位在国外吃过十多年洋面包的普通中国母亲，尽管不是布尔什维克，却比某些布尔什维克思想还进步，在她面前，我们矮了下去，汗颜不已。
过了几天，春华带来《全国高等学校毕业生登记表》要我填。这样的表几年前我也填过，“爱人情况”栏下除了姓名、年龄、单位、政治面貌外，还有家庭出身、社会关系。我拿起笔，象有千斤重。举不起，放不下。一看到“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就发怵。我咬了咬牙，大笔一挥，划上斜线，填个《无》字。
“你发疯啦？怎能不实事求是填！”
春华一把抢过来，要涂改。
我赶紧拦阻道：
“我不愿因为家庭问题影响到你的前途，影响到组织上对你的分配，等一切定下来后，我会调到你身边，与你工作在一起，生活在一起。”
春华迷茫地望着我，象学生听老师在讲课：
好在我的工作好安排，凡有乡镇的地方都有学校，凡有孩子的地方，都需要教师，我能教数学、语文、外语；没有高中教初中，没有初中教小学，小学再没有教幼儿园。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哪里有学校，哪里就有我李竹青用武之地。
“随你，随你，你别后悔……”
不久，我又填了南师发的登记表，同样在爱人关系栏下填了个《无》字。
春华的工作单位不落实，结婚证明无处开，结婚证无法领，婚期只好延至国庆节。
当我们差不多同时领到红彤彤的毕业文凭时，南工无线电系的分配方案已公布上墙，春华与另外两位女同学和三位男同学一起分配到青海省西宁市某保密军事基地。一切行装由上面发，要求第一天准备，第二天集训，第三天出发。
当我去下关车站送别她时，春华穿上崭新的军服，飒爽英姿地站在即将西去的列车门口，对我说：
“国庆节前我会回来的！”
（七）
送走春华，我踯躅街头，走来走去，还是离不开下关那段路。昨天已向姨母辞行过，再去徒增思念春华的痛苦；校园里空荡荡，连个谈知心话的人也没有，这个城市走了春华，我一天也待不住。
第二天，我打点行装回到扬州。一进门，见两家人聚在一起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我也倒抽了一口冷气。他们见我孤仃仃一个人回来，满肚子怨气往我身上出。
“竹青呀，我女儿几时走的？你们事先就不能回来通通气？商量商量？要不是见了电报，我们还蒙在鼓里！…你也别兜圈子了，我问你：西宁是什么地方？你打开地图看过没有？古书上不是说，春风不度玉门关吗？我女儿什么地方不好去，偏偏要去那龟不生蛋的不毛之地。你倒放心她一个人孤零零去呀……”
“爸，那玉门关离西宁还远着哩。”我想打破沉闷的气氛。逗他们乐一乐，轻声唱道：“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挥起鞭儿向四方，百鸟齐飞翔…”
“唱什么，唱什么，还高兴呢？是不是你又看中了其他姑娘？将我女儿甩了？那你为啥不拦住她？不求求上面照顾？离国庆节还有几天？看你们怎样结婚！“
妈也怪我道：
“儿呀，你也太傻，快结婚了，春华不好意思说，你应该到学校去说，怎能放春华一个人去那么远？”
二姐说公道话：
“你们都不要怪他。这事春华不说，他怎么说？要是他说了，春华分配不理想，又要怪我们家成份不好，社会关系复杂，害了她。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做人难做哩！我看年轻人表现积极，要求去艰苦的地方锻炼，这是好事嘛！人在世上炼，刀在石上磨，锻炼锻炼也好。”
春华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诉道：
“嗯嗯…不是自己养的不知道，读到大学毕业容易吗？丢开一泡尿一把屎不算，全家人节衣缩食，省吃俭用供她上学17年，不知吃了多少苦。现在好了，翅膀一干，远走高飞了。你口口声声左一个爱她，右一个爱她，让她一个人走，这叫什么爱？是不是你将她气走了，哼！国庆节她不回来结婚，我向你要人！”
我又好气又好笑，掏出一沓钞票给她。
“妈，这是春华第一个月的工资78元，她要我交给你们，如7月15日后报到，就拿不到这么多了，只能发半个月工资，青海那地方虽苦些，工资顶高的。”
一场风波总算平息了。
就在我天天望“绿衣人”时，收到春华的第一封来信。
亲爱的青：
……
新来乍到，千头万绪，无暇写信，请你原谅。这儿气候干燥，高原缺氧，水也紧张。同来的5个人中，已有人打退堂鼓，想回去。不过，我决不会当逃兵的。关于国庆节前回来结婚的事，我已向组织上打了报告，指导员找我认真地谈过一次话，很不客气地批评说：
“黄春华同志，你和他的关系为什么表上没有填？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对组织说？你填了，说了，当时就不会分你过来，你是开玩笑呢？还是给组织上出难题？不是想找个借口往南方跑吧！”
我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哭着向他说明了一切。指导员听后，沉默不语。表示这事他也做不了主，等组织审查后决定。他还说：“国庆节前你不能回去，刚参加工作的人，没有探亲假。如请事假，会影响其他同志的情绪。”他一再重申：保密纪律慎之又慎，规章制度严而又严，要正确对待个人问题，不要在这方面犯错误。亲爱的青，你看我怎么办呢？……
两年多前，我们确定关系后，几乎每周一封信，诉不完的情，写不完的话；可当她去了青海后，信不多，话也不多，难道真让那场龙卷风给刮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突袭心头，我懊悔了，当初真不该那样填！不！我不后悔，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事业故，两者皆可抛！我不能让春华一个人在青海工作，我要调到西宁去！与她同呼吸共命运，为建设大西北献出我俩宝贵的青春。
我仔细看了春华的地址：青海省西宁市第××××号信箱，估计她的工作单位离西宁市不远，便发了封加急电报：“青拟与你面商北调，盼复。”第二天收到春华的回电：“暂勿来，详情后告。”
等我收到她第二封来信时，我已回到原来的学校。本来我可以留在县文教局教研室工作。县中也要我。可我坚持要回原来的学校。邰老师说：“也好。哪里来哪里去，那里条件逐渐好了，就是缺高中教师，学生更需要你，家长更欢迎你，我给校长通个电话，你就回去吧！”我将春华的情况如实汇报，要求邰老师帮帮忙，帮我调往西宁，邰老师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说道：
“那边有公函来了，问了你的情况…还要派人来查你的档案，以后再说吧！”
春华信中说，她已第三次打了报告，要求组织批准我们结婚。营里、团里首长都知道了，他们也为难，这里不是地方，又不是一般的部队，政审严格。他们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想想成千上万的烈士为了今天的革命事业倒下去了，我们有什么理由不能牺牲自己的个人感情，顾全大局呢？……
我知道，在台湾的哥哥害了我，在我的印象中，他就读于南京中央大学，就是春华母校的前身。1948年底，他匆匆回来过一趟，说要随学校迁往台湾，1950年从香港转来一封信，又说去美国留学了，1958年前寄过几笔钱后音讯全无了。他学的也是无钱电，难不成无线电与政治、军事有如此紧密的联系？就是有，他走他的路；我走我的路，不该因为他，屡屡致我受挫呀！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我们这对快要结婚的夫妻，竟让这道黑色的围墙隔开了。
家访回来的路上，我碰到了燕子。这是我回到学校后，第三次碰上她了，前两次碰上，不是我躲她，就是燕子躲我，相互远远地避开眼光走开了。
燕子病好后，回到大队当上民办小学教师，那学校与我住的地方仅隔一箭之遥，上课的钟声我能听到。我对春华一片忠诚，什么事都告诉她，燕子回来任教的事，我也写信说了。
这次燕子不避我，我也不避她。她护送学生放学归来，站在田头小路上等我，等我走近后，扶着我的自行车把手说：
“青哥，你瘦多了？有封信我想给你看，又不想给你看，想想还是给你看。”
说完，她掏出一封信给我看，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笔迹了！春华怎么给她写信？
“青哥，前面有人来了，让人看见，影响不好，我先走了。”燕子岔上另一条小路，头也不回地淹没在一片白茫茫的棉田中。
我回到宿舍里，展开那泪迹斑斑的信笺读不下去。
燕子妹妹：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有关你的情况竹青已对我讲过，我虽然未见过你，但眼一闭，就能想象出你的模样，你是位美丽、纯情的好姑娘！有关我的情况，大概你也听说过，我是竹青的未婚妻！我们已苦苦相恋了两年多，如果算上暗中相恋的日子，那就更长了，我可以明确无讹的坦陈：我与他虽有床第之情，决无苟且之事，他是一个真正的童男子、男子汉。他真心爱我，我也真心待他，我俩曾相许厮守一辈子，白头到老。可是，严酷的现实又不得不让我作出惨冷的决定，必须让他彻底地尽快地忘了我，重新找一个更好的姑娘过日子。时间拖长了，对他不利，我心也不会安宁。
这并非我忘恩负义，这是组织的决定，不同意我与他结婚。原因我就不说了。我为此作了最大的努力，但努力又有什么用？这是命！
我思忖再三，只有你能救我，代替我，为我担当起爱竹青的责任。亲爱的妹妹，你答应我吧，善待他吧，我向你下跪了……书至此，心已碎，写不下去了。
祝
好
黄春华
1963年10月1日
(上部完，下部简介：“文革”狂飙，极“左”猖獗。痴情的他，因写了首怀念春华的诗，被打成反革命。燕子父亲打成黑帮后，她出面作证冤情未果……50年后，两人不期邂逅，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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