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那段情
发布: 2016-7-14 19:52 | 作者: 俞竹筠
（三）
残雪渐融，直到晚上水珠还滴滴答答的。白天我们就在家中商议感化父母的办法，春华是孝女，长大至今，从未伤过父母的心，想起那天的争吵，不禁黯然泪下。
“都是为的你！”
我编了个梦，逗得她格格笑起来。
昨夜我梦见位姑娘呆呆地站在我和她父母之间，平伸着双臂闭住眼说：看你们哪边力量大，我就倒向哪边。我使劲拽呀拽，到底一个人的力气拼不过两个人，结果姑娘倒向父母一边去。我急得嚷道：“不算数，不算数，二比一不公平！”
春华笑道：“你说的是我，急什么！我会暗中倒向你的，二比二总公平吧！”
商量来商量去，商量了一天也商量不出个好主意。
春华为我已和父母闹僵，如果我再插进去，不碰一鼻子灰那才怪呢，我是丑媳妇怕见公婆，想进她家门又不敢进，想谈又不敢谈呀！要是有个中间人出来转转弯子就好了！
春华见我抓头搔耳，一筹莫展的样子，说：“走！到外面散散心去！”我们沿着环城路迤逦来到梅花岭，又从梅花岭踱到冶春园，坐在香影廊下的靠椅上继续娓娓而谈。
春华给我讲了个故事。她说，日本鬼子进扬州城前，辕门桥银楼里有位伙计，三十岁了，还没娶亲。有天，老板要他下乡收购散碎金银。他串村走户，到了霍桥一家大户门前，突然一条大花狗汪汪向他叫来，正在他惊慌失措时，门里跑出一位十八岁的姑娘，她长得很动人。伙计一下看呆住了，直到她赶狗进屋，伙计都目不转睛盯着没有离开。从此，伙计经常带些东洋花布，西洋毛线从十几里外赶来让利卖给姑娘，伙计一来，狗就叫，狗一叫，姑娘就出来和他搭讪。日子久了，伙计和姑娘从搞熟到相爱，伙计托人说媒，姑娘的父母嫌穷爱富坚决不同意，姑娘急得在家寻死觅活。后来在哥哥的帮助下，他们私奔到常熟，鬼子投降后才回扬州……
春华讲完故事，眨着杏仁眼要我猜：
“你猜，这伙计是谁，这姑娘又是谁？”
对她家情况，我了如指掌。从她一开始讲，我就能猜到，只是不好意思点破罢了。
春华见我连连摇头，刮了我个鼻子，抿着嘴笑。
“傻瓜，那就是我老爸和老妈。”
我也笑道：
“那姑娘的哥哥就是你舅舅了……”
那还要问！舅舅18岁参加新四军，在常熟一带打游击，后来就安家在常熟。我就是在舅舅家养，舅舅家长的，舅父舅母待我象亲生女儿一样，6岁那年，我才回扬州上学。
我灵机一动，有了！请舅舅帮忙，春华也有这个想法，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说请就请，事不宜迟，离开学还有5天，明天准备点拜年礼品，后天过江去常熟，待个天把，再各自回学校上课不迟。
……………
从常熟回校后的第一周，就收到春华的来信：
“亲爱的青：
……你走后第二天，我陪舅舅到了家里。他狠狠说了爸妈一通，涮了他们一阵子霉：竹青这孩子不错，你们为什么说三道四反对？什么“钱能通神”，”“有钱能使鬼推磨”，你们干脆连女儿卖掉得了！还有什么“穷教师”、“家庭出身”这些糊涂话……你们考虑太多，就是没有考虑孩子的感情！想想你们当年，别好了疮疤忘了疼，难不成要孩子走你们当年的老路？和家里一刀两断，到什么年代了？脑筋还不换换！孩子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做主，更不能干涉！
妈经舅舅劝说，态度有所转变，爸一时想不通，赌气对我说：既然他一定要你，你也一定要跟他，那就让他承担你的一切费用吧，强如我少养你一个的。我听了这话，差点气昏了过去。唉，为了你，我是伤透了他们的心……今后你要是待我不好，那我哭都没处哭了……”
读了信，我对春华0舅舅感激涕零，对春华的父亲并不记恨，好在两人中已有一人转变，他迟早也会变的。
有关春华的学习费用，他不说我也会主动帮助的。她家姐妹多，比较困难，应该帮助，何况她是我的未婚妻。我在家已和母亲、姐姐暗自商量好了，母亲的生活费一直由爸爸寄，姐姐已出嫁，能力上可以照顾母亲，遇有特殊困难，家里收藏的古董字画，玉器古玩可以变钱抵当一阵子。我每月工资45元，寄一半给她，以后再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吧。母亲答应，二姐说，有困难我可以帮衬些。
从此，一发工资，我风雨无阻地骑车赶往三十里外的县城给她汇钱，为的是让她早一天收到，好做安排，不能影响学习。
（四）
布谷鸟一叫，小麦青，大麦黄，公社社员收获忙，一百多天的日子里，我与春华的往来信件尽可编写《春竹情书集》，年轻人读了不羡慕那才怪哩！汉语词典上数万条词汇我竟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汇表达对她的爱。
周末的晚上，我从唐诗里抄来李商隐的《无题》准备寄给她：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同宿舍的胡老师，见我挑灯夜战，躺在床上问我：
“喂，又给南工那位姑娘写情书了，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的？”
“你呀，瞒得住别人瞒不住我，你的来信，信封都是南京工学院的，那娟秀的字迹告诉我，肯定是你的女朋友写的，你呀，如向我传传经，我可以保密；你如连我也保密，哼！对不起，明天我就向全校500多位师生广播，大家不当新闻来听才怪哩！”
老胡毕业于扬州师院中文系，24岁当语文教师，五年来一直想调回上海找对象，至今还没对上，心里不免着急，外地教师在一起谈得来，他有话不瞒我，我也不该瞒他。于是，我这段罗曼蒂克史想保密也保不住了，我越讲越动情，他越听越想听，直到鸡叫头遍，还没讲完。
第二天是星期天，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一早起来，就挥毫泼墨，赠我两首诗：
爆竹声响喜迎春，春春秋秋永怀恩。
恩爱夫妻人相敬，敬之有余慕三分。
爆竹声响喜迎春，春春秋秋永怀恩。
恩将怨报负心人，人指义责……
他边念边说：
“你们这段日子过得顶浪漫，可以写小说。
不过这小说仅仅开头……你如背叛她，省略号就变成你的名字；如果她忘恩负义就填她的名字，我是见证人。“
“不会！不会！我们谁也不会背叛谁，就让那省略号永远空着吧！“我边说心里边怪他第二首写得好没道理，不象第一首吉祥如意，讨人欢喜。
正谈着，高三有位女同学进宿舍帮我拆被子，我连忙阻止道：
“不要！不要！，你抓紧时间复习去！“
她嘴一撇，生气道：
“唷，老师能帮学生，学生就不能帮老师？快，趁天好，你打水，我来洗，早点晒干还要缝哩！“
老胡在一旁笑道：
“好呀，你王小燕能帮李老师洗，就不能帮我洗？“
王小燕羞红脸道：“谁说的？好，我也帮你洗，一起洗！“
她，就是县委宣传部长的千金，王部长望女成凤，上学期就拜托校长找位文理皆精的好老师，辅导女儿功课，争取考上名牌大学。
校长想来想去想到我，王小燕也乐意。我与她第一次见面，是去年8月我来学校报到的小路上，她骑着自行车与我迎面相遇，见我气喘吁吁拎着个皮箱跟在脚夫后面，下车问道：
“喂，你是扬州来的老师吧？我是学生，……这里到学校还有两里多，路不好走，你将箱子放在我车架后面，我送你！“
我仔细打量这女孩，齐眉的刘海下，长长的睫毛，美丽动人的眼睛，象秀草中两汪碧潭那么纯净。我暗自感叹：乡下的女孩不比城里姑娘差！一路上，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上几年级了，她一一回答：
“人家喊我小燕子，就是那春天里飞来飞去的小燕子，这名字好听吗？爸在县里大小是个官吧，城里地方小宿舍挤，我和爷爷还住在乡下，老家就在学校附近。看，前面那个庄子就是了。”
顺着她的手指，越过稻田浓荫深处，星星点点的房屋象棋盘上的棋子散布在绿色的原野上，分不清哪是农舍哪是学校。
她向我介绍起学校的情况：
“这里离城远，周围几个公社没有完中，高中是前年办的，一下调来了几位外地老师，南通、无锡、苏州、上海的都有，就是扬州人没有，我听你话音象普通话，扬州人讲话，真棒！我要升高三了，你教我们就好了。”
我告诉她，我是专科生，只能教初中，不可能教她的。
她若无其事地说：“不见得！我们学校还有中师生教初中哩，只要听得懂，管它专科不专科的……”
按资排辈我只能教初中。但校长选我辅导她是选对了！我是拎过考篮的过来人，两年多前，春华不懂的问题还问我哩，这高中的数理化对我来说轻车驾熟，自我辅导她后，数学成绩创纪录，把个王部长夫妻俩高兴得不得了，她爷爷也笑得合不拢口，常请我和校长吃饭，燕子也常带些花生，芋头慰劳，少不了老胡也沾光。
今天是星期天，校长回去了。上午燕子洗好被后，拖我与胡老师家去吃饭。下午，天气又闷又热，老胡回宿舍午睡去，我到办公室里帮燕子复习数学。突然，天色昏暗下来，狂风骤起，耳际响起噼里哗啦的摔惯声，连窗户都飞了出去。我连忙拉起燕子往外跑，刚出门，屋面掀了，墙倒了，一阵怪风将我俩卷往空中，摔在不远处的操场上……醒来时只见燕子紧紧抱住我，她吓昏了。
龙卷风！龙卷风！人们惊恐万状四处奔跑，我扶她起来，四周一望，残桓断壁，乱砖碎瓦，满目疮夷，好象地震过一样，不好，我住的宿舍从视钱里消失了！我也顾不上燕子，连忙奔过去和大家一起从废墟中七手八脚扒出胡老师，只见他血肉模糊，气息奄奄，赶紧抬往卫生室抢救……
龙卷风所到之处，荡然无存，刮倒了学校二十多间建筑物，周围的农舍却奇迹般无损。幸好，是星期天，大部分师生回了家，仅伤了三个人。
燕子帮我洗的被单不翼而飞了，行李皮箱不见了，我在瓦砾堆中仔细搜寻着春华的信，只捡到几张经雨水冲刷后泥迹斑斑的破片，依稀辩得“……吻我的脸就是占我的心……”，“我俩虽未干那种事，实际上我是你的人了，……”字样，我如获至宝地珍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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