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月牙形的牛角梳还是春华50多年前送我的，与她那把，合起来象满月，每当梳头时，我就想起她。
那是公元1961年春节，过了年加一岁，我们二十二，九点钟就去春华家拜年，待接她出来已近中午。外面风雪弥漫，扯絮般的鹅毛大雪，直往我俩身上落。我一改往日与她走路保持两拳距离的习惯，靠紧她，让低垂的伞面遮住她。从古扬州城大东门到天宁门里把路，一枝烟的工夫就到家了。她见我象个雪人，莞尔一笑，停在门口，解下鲜红的羊毛围巾，边掸边道：
“看你，一身雪，光顾我，不管自己……”
母亲和二姐已摆好八仙桌，见我们一道回来，乐呵呵地端上一碗碗香味扑鼻的佳肴。时值三年自然灾害，粮食紧张，物资匮乏，不是过年过节，难得闻到肉香味，至于鸡鸭鱼虾更谈不上，这些菜不是凭票排队就是从黑市买来的，为请春华吃饭，老母买这买那，一双小脚都颠肿了。
饭后，我们在书房闲聊，二姐进来支我道：
“去，去，女同胞谈话，你回避。”
我刚出去，她就拉着春华的手试探道：
“哎！好双细皮白嫩的手呀，你这姑娘越长越漂亮越长越遭人爱了，难怪我那宝兄弟离不开你……；你们呀，同学多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难怪人家说天生一对，地生一双……哦，他向你提过吗？……”
春华羞得双颊绯红，她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低下头，绕起辫梢打个结，不则声。
“他呀，和你一样腼腆，怕难为情，家里人问过多少遍，他总是说不出口，老娘着急了，我做姐姐的只好代开这个口了，不知道你们能不能进一步发展关系？”
出乎意料之外，春华连连点头答应。
一诺千金，二姐松了口气，接着说：
“婚姻大事应和父母商量，你先回去摸摸底，如果没有意见，我们明天就接二老过来聚聚，就算订婚，行不行？”
一提订婚，春华想起大学里不知多少人追求过她，家里不知多少回向她提起有人做媒，她一个也看不中，一个也不答应。这回，却忍不住应道：“父母随我。”
二姐大喜过望，抓紧她的手拍了拍说：
“对，对！婚姻自主嘛，三弟---”她喊道：“进来！你们谈，你们谈！”
二姐笑着与我迎面大撞，看她挤眉弄眼努努嘴的样子，我猜事情一定有了进展。
我仍佯问春华道：
“你们谈的什么悄悄话？快说给我听听。”
春华扬起柳眉嗔道：
“哼！此地无银三百两！我不问你，你倒问我了，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有话不当面痛痛快快地讲，扭扭捏捏搬出姐姐来转弯抹角说那个事，我看你呀，有出息也不大！”
我一时语塞道：
“要是你…不答应…往后还好意思…在一起吗？”
春华转嗔为喜，“卟哧！”笑道：
“这就好意思啦？”边说边刮脸皮羞我。“你同意了？”
“同意什么呀？”她非逼我说出那句话：
“要不要我象电影里那样，捧束鲜花，下跪求婚！”
这下春华乐了，她怕我真的跪在她面前，连忙亲热地拉住我的手并排站在海梅梳妆台镜前，左望右望，横比竖比，比划道：
“你再长高2公分，我齐你耳根下，就好了！”其实，我不矮，一米七六，她话虽这么说，一头却栽进我的怀里，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紧紧地搂抱着她，俩人象起化学反应似的，一股暖流从大脑开始，沿着神经系统进入血液，促使面红耳赤，心脏激烈跳动，周身发热，那两张滚烫的嘴唇牢牢粘住吻合在一起，久久不分离…这是我的初吻呀！
（二）
第二天，瓦楞上的积雪等新雪，屋檐头的冰棱短了又长，天好冷啊！
我坐在书房里围着火炉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竟入了迷，从冬尼娅与保尔分手后在筑路相遇时的尴尬情景，我联想到春华不是那种爱虚荣，图享乐的资产阶级小姐，她美丽、善良，纯真是位我心目中最最可爱的姑娘。昨晚，我俩相约两年后等她毕业就结婚，她要我放心，既答应，决不变心。为明心迹，还用剪刀绞下一绺头发交我收藏，说是定情的信物。
想到这里，我掏出珍藏在内衣口袋里的那缕青丝，越望越喜，这可是结发夫妻的信物呀，好好保存。
我满脑子里装着她的音容笑貌，眼一闭，就浮出她的影子，真希望她马上出现在我眼前啊，冥冥中好象听到她在天井里和母亲说话，我搁下书，赶忙去迎接。果然，她来了！真是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乍搞的！看她秀发蓬松，眼眶湿润，似有满腹苦水要吐的样子，我局促不安，不知出了什么事？
进屋后，我忙着递热毛巾，冲咖啡，让她焐焐脸，暖暖心，迫不及待地听她道出原委。
她力图避开我的目光，眼泪汪汪地说：
“竹青，你…你…忘了我，重找一个吧…”
“什么？！”这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使我头一下炸开了，嗡嗡作响，几乎认不出我面前的她。
“你打我骂我吧，打我骂我这说话不算数的势利小人，我心中有愧呀！打了，骂了，我心里反而好过些……”
我又气又恨，真想骂她一通，你后悔了！才一天，你就变卦啦，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所以迟迟未向你提亲，二姐向你提了，你不答应倒也罢了，既答应又出尔反尔；还有我已吻了你，你也吻了我，那可是我的初吻呀！我没有和第二个姑娘接触过呀，你这不是耍了我，骗了我，唉，枉和你同班同学十二年，……我满腹委屈，真想和她评评理，出出气。
但当我看到她花容憔悴的脸上挂着的泪珠汩汩往下流时，我心软了，无可奈何地双手一摊：
“唉，春华，宁可你负我，我决不负你，请你把话挑明了，别让我蒙在鼓里。”
她啜泣道：
“他们…不让我…跟你好…我怕…时间拖长了…耽误你…你还是重找一个吧……”
我明白“他们”是谁，想问父母不是随你吗？你的主张到哪里去了？可是，我不想伤害一个女孩的自尊心，不想让一个我所深爱的姑娘再难受了，只是问：
“快告诉我，他们为什么反对？“
“说出来怕刺痛你的心，总之，话不好听。“
“春华，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他们反对的理由，你说吧，我决不会记恨他们！”
春华收住泪道：
“其实，他们也谈不出你的任何坏处，只是说跟了你…亏大了！”
爸说，竹青这孩子倒是不错的，就是你嫁给他门户不当，他家祖上是地主，还有个哥哥在台湾，你家里清清白白的职员，诸亲六眷无政治斑点，如今块块讲阶级成份，查六父六母，你跟了他，不怕影响到你的政治前途；第二，你是堂堂的南京工学院无线电系五年制本科生，他是南通师专二年制专科生，学历上矮你一头，你不怕别人笑话吗？第三，他是乡村穷教师，你是将来前程远大的工程师，他配不上你；第四，从古到今，“钱能通神”，“有钱能使鬼推磨”，他无钱无权无名，穷教师一个，你图他什么呢？第五，女怕嫁错郎……
妈也说，女人找男人，是第二回投胎，投错了，没有后悔药吃！鸟攀高枝，女攀高亲，象你这样的条件，完全可以找一个光耀门庭的男人，干嘛 非要找他？
我听着只觉得脸上火辣辣，象起了鸡皮疙瘩，不等她说完，便打断道：
“那你的态度呢？”
春华说，我帮你说了不少好话，充当你的辩护律师。第一，他家爷爷是地主，哥哥随中大迁往台湾，又没有联系，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只要他本人表现好就行了，毛主席，周总理不也是出生于富农地主家庭，但他们背叛了本阶级，成为全国人民敬爱的伟大领袖，人民的好总理。竹青也是共青团员嘛，他是要求进步的；第二，虽然他的学历比我低，但他聪明才智远远超过我，上不成好大学，这不是他无能，看人不能看一时，要看他今后发展，华罗庚只有初中学历，可他是世界一流的大数学家。我相信他将来一定有出息；第三，钱是要的，但不能追求金钱，有钱不一定幸福，贫贱夫妻倒能相安无事，我想，靠我们的工资将来一定能孝顺你们的。再说，人不是十全十美的，可以这方面之长补它方面之短，我最需要的是感情，感情，只要他待我好，我喝粥熬汤也心甘情愿的……可是他们听不进去，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骂我：“这丫头死心眼，让鬼迷住了！”于是我们吵了一夜，气得我一天也没吃东西，跑来找你出出气，你说怎么办？
我越听越感动。往事涌上心头……
说起来，我爷爷的爷爷，中过举，做过官，置田数百亩，称得上大地主。爷爷是个败家子，赌吃嫖窑，挥霍浪费，家产很快在他手里败光了。土改时，正要给他戴上“破落地主”的帽子，他倒一命呜呼逃掉了。老爸一直在外读书，在银行做事，领有共和国首发的《选举证》，但他是地主家庭出身。
建国初，对家庭出身并不看重，我考初中填表时，本着父亲填什么，我也填什么，无所谓。结果，与春华一起，考取闻名的省立扬州中学从初中读到高中，照样入了团。
1957年反右，好象右派分子与剥削阶级家庭出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为自己填的地主家庭出身既担忧又后悔！春华也说，你老爸又不是地主，你也没有过过一天地主的日子，填那个干什么？
1958年高考前填表，我思前虑后，决定填“职员”，记得那年高考作文题是《我的家庭》，我在文中一面表白填“职员”的理由，一面狠狠批判我那地主老爷子。
春华与我一道复习迎考，一道从考场出来，对了答案后，猜我“北大”、“清华”轮不上，“南大”、“南工”总有份。
岂料，“绿衣人”送来的是“南通师专数学专修科录取通知书”，春华接到通知后，最关心的是我，一路跑到我家，见我象只泄气的皮球软瘫在床上，情知不妙，拿起摆在一边的通知一看，傻了眼，宽慰我道：
“南通师专就南通师专吧，还有人考不上哩。”
我一骨碌翻身下床，举起书案上的一瓶汽水，一口气“咕噜噜”地灌下肚将闷气放个完。春华见我鼻子一酸，呛出泪来，以为我哭了，也掏出手绢来偷偷擦眼泪。我问她，你取哪个学校了？她先不肯说，后来我拿过来看了，酸溜溜地说：
“你哭什么呢，你上你的南工无钱电，犯不着为我难过嘛！”
春华一气之下，捶我道：
“你别看反了我，好不好？与你换！与你换！不换我就撕掉！明年我们一起重考！”
吓得我连忙赔不是。两年后毕了业，分到如皋一所乡村中学教书，她读大三，还不断写信要我争取读本科……
难得春华一片真心待我，对她的父母不应计较，可怜天下父母心嘛！他们也是为她好。如此想来，我反平静多了，对春华道：
“春华，别怪他们，老一代人的想法是可以理解的，我的父母和你的父母换个位置，他们也会这样想的……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不会记恨他们的，不过，你为什么要我重找，又不是买青菜萝卜，随便拣拣就行的。我心中只有你！”
春华深怕我说出不谈拉倒的赌气话，见我痴情于她，破涕为笑道：
“试试你呗，好，第一次考验合格，OK！”
说完，在我脸蛋上轻轻亲了一下，给我一个甜甜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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