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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漢英大詞典》(上)試印本的得與失

发布: 2015-10-15 06:28 | 作者: 葉揚



        366頁“大觀”條下,有“大觀園”,但是沒有收“大觀樓”,我想還是應該收,因為昆明大觀樓的五百字長聯在中國文學史上是有名的。我雖然看不到H部分、Y部分,但我想,“黃鶴樓”、“岳陽樓”,一定都是收了進去的。再來看“大紅”,這一方面,有“大紅大綠”、“大紅大紫”、“大紅燈籠高高挂”、“大紅人”,但我發覺,這裡漏了一個詞:“大紅袍”。提到這個“大紅袍”,順便就提一提一部我經常使用的詞典。我當然用了許多漢英詞典,像林語堂的詞典,我就用得不少。我要介紹一部《(漢法拉英對照)利氏中國植物名稱辭典》(Dictionnaire Ricci des Plantes de Chine)。這是法國漢學界一項非常重要的成果。編者叫利氏學社,是法國的漢學重鎮,它也有一部大的《漢法詞典》,那是法文的,對我們來說不重要。但是這部《利氏中國植物名稱辭典》包括了英語譯名在內,收得很齊全。比方我舉一個例子,《中華英漢大詞典》“大白菜”這一條,我們譯作Chinese cabbage、celery cabbage,《利氏中國植物名稱辭典》條下,除了北京的“黃芽白菜”、“包心白菜”,還介紹了廣東話裡面的“紹菜”。然后,“大紅袍”條下,《利氏中國植物名稱辭典》講了好多,包括枇杷,我們知道有一種枇杷叫大紅袍,特別的好,還有一種板栗也叫大紅袍,我以前都不知道。當然,它還遺漏了武夷山的名茶“大紅袍”。所以,我建議《利氏中國植物名稱辭典》以後不妨用作參考,因為鳥獸草木虫魚之名是非常難的事情,如果參考這部利氏詞典,可以補充我們的不足之處。我知道,現在受到字庫的限制,很多應該收的詞都沒有收,但是“大紅袍”這個詞是絕對應該收進去的。
        我發覺,在“大”字條下,歷代中國王朝的年號裡面,收了武則天的年號“大足”,后面跟著又收了“大足石刻”,收了“大歷”,但很遺憾的是,后面沒有收中國文學史上著名的“大歷十才子”,這是完全應該收進去的。然后,唐文宗李昂和五代吳睿帝楊溥的年號“大和”都收了。因為平常我讀李義山的詩比較多,所以,在我來說很重要的李義山生活的年代“大中”就沒有收進去,隋煬帝的“大業”也沒有收進去。那麼,究竟哪些該收,哪些不該收呢?比方說,如果收了這些,像“大”字條下,一些非漢族的王朝,如遼、金、元,都用“大”字做過年號,哪些該收呢?至少在我看來,“大和”似乎並沒有收的必要。“大歷”是可以收的;“大足”收,是因為有“大足石刻”;如果收了“大和”,那麼“大業”、“大中”也都可以收進去。宋真宗的“大中祥符”在藝術史上是個很重要的年號,似乎也可以收進去。
        我非常欣賞陸先生說的,最好能做到“上不封頂、下不保底、四周無牆、可刪可增、可改可置換”。為什麼這麼說呢?是因為我看到“大”字條下收了廣東話裡的“大番薯”,后面的解釋是傻瓜的意思。我就想到,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我在江西待過六年,打籃球謀生。江西方言裡有個詞“大寶”,就跟廣東話裡的“大番薯”是同樣的意思,當時,那邊有個人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因為他寫了一段快板,叫《毛主席著作是個寶》。這本來聽上去沒有什麼不好,但他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編的是萍鄉快板,用萍鄉方言念起來,意思就完全不一樣了。我們現在比較注意的是吳地方言、北方方言、港臺俗語。而中國內陸很多地方的方言,似乎就有疏漏的地方——我知道的也很有限。如果將來有機會開設一個平台,讓大家都有機會往上添加,就可以讓方言的詞匯更加豐富了。
        在釋義方面,編者的方針似乎在maximalist和minimalist之間,也就是極大和極小、極繁和極簡之間搖擺不定。我舉一個例子:359頁有一條“打窮碑”,是北宋范仲淹的故事。這個故事我數了數,有十行,非常詳細地介紹了范仲淹的故事。另外,365頁上有一條“大耳兒劉備”,英文是emperor of the kingdom of Shu of Three Kingdoms period。英語的讀者一定覺得非常奇怪,明明是“王國”(Kingdom),怎麼跑出個“皇帝”(emperor)來了。這實際上要怪到漢學家頭上,應該是Moss Roberts吧,把《三國演義》翻成Romance of Three Kingdoms。他就翻錯了。因為魏蜀吳三家君主都自稱是皇帝,三個都是皇朝,根本不是Kingdom。這個emperor of the Kingdom of Shu,在英文裡根本說不通。我也很同意黃教授今天上午講的那個觀點,就是“《白毛女》”不能譯成Revolutionary Opera。這個在英語為母語的native speaker聽起來,會覺得莫名其妙。對他們來說,什麼是revolutionary的戲劇呢?我曾經看過一部實驗話劇,有的演員坐在觀眾當中,演到一半,突然從觀眾席上站起來,與台上交流,打破台上台下的界限。這樣的戲,叫Revolutionary Drama。《白毛女》的“革命”,和這個“革命”,完全是兩回事。我現在沒有看到F部分,我非常想看看“封建”這個詞是怎麼譯的,因為我們平時說的“封建”,和歐洲中世紀和文藝復興以后的封建制度(feudalism)沒有什麼關係。然后,387頁“丹陽布衣”講的是陶弘景,483頁“豆萁才”講的是曹丕、曹植兄弟,這些詞條都是極繁、極大,差不多都有十行上下,人物故事前前後後都講到了。但是,357頁“打”字條下,有“打了梅香,丑了姑娘”,英文卻隻有 punish the servant and disgrace the master(意為“懲罰了僕人,讓主子丟了臉”)。這在外國讀者看來,會覺得莫名其妙。為什麼“梅香”就是個僕人(servant)呢?應該在后面加個括號:說“女僕常用的名字(the common name for a servant),否則別人無法知道這一點。順便說個笑話,章士釗曾經給自己起過一個別號叫“秋桐”,章太炎聽了哈哈大笑,說“秋桐”是《紅樓夢》裡的丫頭。章士釗倒也很會為自己解嘲,說:“吾家太炎怪我不該起此別號,此吾不讀小說之過也。”那麼,為什麼在中國文化裡面,梅香、秋桐都是女僕常用的名字呢?我想,我們的詞典不妨在這裡稍微繁一點,不要極簡了。后面471頁的“東床坦腹”,也祗有一個縮略記號idiom(成語),然后訓作son-in-law(“女婿”)。王羲之那個故事完全沒有寫進去。總之,我的印象是《大詞典》好像是在極繁和極簡之間搖來擺去。
        然後,還有一個譯名我非常欣賞。421頁“德”字條下的“德意志”,英文解釋沒有滿足於Germany,而是加了個分號,跟了一個Deutschland。人家一看,就知道“德意志”是從德文翻過來的。我們的中文譯名實在很奇怪,巴黎是按照法文翻過來的,但是明明意大利人都讀Venezia(音“維尼夏”),卻又按照英文Venice翻成“威尼斯”。這讓我想到,西方有些引語詞典,專門有一欄misquotations,就是引錯了的話。比方說,有一句所謂的伏爾泰的名言,叫“我不同意你的意見,但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這句話實際上不是伏爾泰說的,這個在新版的Bartlett's Familiar Quotations中就放在misquotations這一條下,說明這是別人總結的伏爾泰的生活態度,但不是伏爾泰本人說的。比方像“大”字條下有Alexandre Dumas père,“大仲馬”,外國讀者一看,這怎麼翻的,Dumas怎麼會翻成“仲馬”呢?又比如Sherlock Holmes,那個l是silent l,不發音的,當初不知怎麼,被翻成了“福爾摩斯”。有人告訴我說,這是一位浦東老鄉翻的。但是浦東話當中,H好像也不會發成F的音,“福爾摩斯”是怎麼出來的?當然,現在譯名已經約定俗成,不能再改了,但是不是有可能像“德意志”這條一樣,能夠加上注解,說明當初是由於誤譯,才會成為這樣。
        我跟其他好多人意見一樣,我對第一人稱單數(first person singular)用小寫非常不習慣,我覺得完全沒有必要什麼東西都學e. e. cummings (按此為美國詩人,自己姓名全用小寫)。我原來還以為全部都是小寫,后來一看,后面有一條Saint George:the patron of England,這裡的Saint George和England又都是大寫。我覺得,該大寫,還是應該大寫的。
        362頁有一條是“大阿福”,后面的英文解釋讓我有點納悶兒,它說arts and crafts,然后是Da’afu,great happiness,clay fingering of a smiling chubby child produced in Wuxi in Jiangsu province。我特意打電話給一位我的無錫朋友,問他“大阿福”到底怎麼念,他回答我說,應該讀“杜阿福”,第一個字絕對不念“大”。詞典的凡例條下是這麼說的,“字詞條目均加注漢語讀音,聲調一般隻注原調不注變調。”那麼,我建議在這個凡例2.1條下,加注說明,注音也是如此,祗注本音,不注變音。這個,當然也牽扯到其他很多詞語了。
        我非常喜歡陸先生的一句話,我們用的英語,不屬於印度人講的World English。我這個人可能比較保守,在美國帶研究生,我要求他們必須人手一冊Elements of Style。我對他們說:即便你對現在那些“後學”人物感興趣,你也應該去看薩義德(Edward Said)那一手非常漂亮的英文,而不能去看斯皮瓦克(Gyatri Spivak)和霍米 ∙ 巴巴(Homi Bhabha)那樣的爛英文。我們的英文還是要講正宗。所謂正宗,並不是說我們光去看蘭姆(Charles Lamb)、黑茲利特(William Hazlitt)、史蒂文生(Robert Louis Stevenson)、比爾博姆(Max Beerbohm)他們的文字,我也同樣非常欣賞凱魯亞克(Jack Kerouac)的《在路上》(On the Road)。總之,英文一定要是標准的英文。比方“端午節”這一條,乾淨利落,Dragon Boat Festival,因為前面“端午”這一條,已經講清楚了端午節是五月初五。有一點我要講清楚,我仿傚林語堂先生的先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沒有起一個什麼David或是Tom這樣的洋名字,但是,這樣一來,我的名字“葉揚”(Ye Yang)就經常被美國人叫成“伊言昂”。讓我想到二十六年以前,那一場風波前后,我在美國聽到三大電視網的主持人詹寧斯(Peter Jennings)、布若考(Tom Brokow) 和拉瑟(Dan Rather)開口閉口“胡耀班”(胡耀邦)、“饒日言昂”(趙紫陽)。所以,在358頁這一條“打乒乓“條下,讀到例句裡的play ping-pang ball就讓我感到很奇怪,這裡為什麼還要輸出漢語拼音呢?(按:照英語發音,ping-pang會被念成“乒潘”)。英文裡面本來有一個ping pong,發音和我們的“乒乓”是非常接近的,而且漢語拼音是不用連字符(hyphen)的。(有人提醒:其他地方是ping pong,這裡打錯了。回應:有了那個連字符,不像是打錯的。)我在美國有時候跟學生講,call my name the German way (“用德語說我的名字”),比如莫扎特的名字是Wolfgang Amadeus Mozart (“沃爾夫“剛” ∙ 阿瑪竇斯 ∙ 莫扎特”),不是“沃爾夫甘”。395頁上有一條,錯了,但丁,也就是Dante Alighieri。但是但丁是世界文學史上一個罕見的例子,Alighieri是他的姓,Dante是他的名字。去年十二月我在羅馬特地問一個意大利朋友,為什麼達芬奇(Leonardo Da Vinci)、薄伽邱(Giovanni Boccaccio)、佩特拉克(Francesco Petrarca)都是用姓,為什麼但丁偏偏不用Alighieri 這個姓,而用Dante這個first name呢?意大利朋友說,Alighieri這個姓很普通,Dante這個名字可不普通,而且意大利人對Dante感到特別親切,所以,但丁是個特例,沒有用他的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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