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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然的呼喊:讀《吳興華詩文集》

发布: 2015-10-08 20:21 | 作者: 葉揚



        《附錄》裡的八篇文章,長短不一,分別出自周煦良、卞之琳、美國學者耿德華、郭蕊(張芝聯夫人郭心暉的筆名)、孫道臨(演員、吳興華中學、大學的同窗)、郭正中、張泉、以及吳氏遺孀謝蔚英女士的手筆。煦良先生的是舊作,就是當年他在《新語》裡對吳氏詩作的介紹。卞、張二位先生的文章,上文已經提及,都是頗具份量的批評。耿德華的那篇(張泉中譯),是他一部評論近代中國文學的專著中有關吳興華的一些章節,與國內同類的著作相比,角度比較新穎。回憶性的文章裡(包括張芝聯先生的《代序》),我以為要以郭心暉的那一篇寫得最為生動、親切,從吳氏作為一個詩人、學者、兄長、好友的不同角度,為我們鈎勒出了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的真實面貌。
        值得注意的是,張泉的文章裡引用了巫寧坤的文章(《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提到在一九五一年的思想改造運動中,吳興華如何積極參加,登臺控訴燕京老校長陸志韋。這一段公案,其他人都未提及。其實巫寧坤在他的英文自傳《一滴淚》(后有自己執筆的中文版)和散文集《孤琴》中,對於吳興華,有更為詳細的描摹。一九五一年初,當時正在在芝加哥大學攻讀博士學位的巫寧坤,忽然收到陸志韋的急電,請他回國去燕京執教。他欣然回國之后,與他的同齡人吳興華“一見如故”,“相見恨晚”。在初到燕園的那些日子,兩人在未名湖邊月夜散步,吳興華背誦中國古詩或英詩,讓他覺得“如聽天籟”。 可是轉眼到了運動時期,讓他大為震動的是,吳興華居然也登台作了“大義凜然”的發言,批判陸志韋。他是這樣描寫的:
        興華是陸校長最為器重的學貫中西的典範,又是他談天說地、玩橋牌的忘年之交,這是燕園裡的一段佳話。怎麼也沒料到,這位溫文爾雅、有知遇之恩的大才子竟然一反常態,在全校師生面前,滿口批判八股,不僅痛訴自己如何長期為陸某學者面貌所欺騙,而且譏刺老人家在玩橋牌時好勝的童心。
        對於這段公案,又該如何理解呢?先容我說一段題外的話。 一九八三年六月,我剛剛結束第一個學期的研究生學業之后,和當時同在哈佛的陳焜、趙一凡、黃勇民一起,應美中學術交流委員會之邀,到首都華盛頓郊區、弗吉尼亞州的“臥雲居”庄園去參加了一個題為“美國研究新動向”的會議。在那裡見到的國內專程前來的學者中,有兩位是我素來仰慕而前此未曾謀面的前輩,巫寧坤和董樂山;大家一起朝夕相處了四天,他們給我留下的印象都很深刻。巫先生是歷盡滄桑而不改傲態,眼角眉梢,還透著三分狡黠;董先生則比較隨和、深沉,而其傲在骨。
        我向來以為,人可貌相,我們的亞聖早有明訓(見《孟子•離婁上》)。以我認識的巫先生來看,我相信他決不是憑空捏造。但是同樣的,人可貌相,細看吳興華的照片,再細讀他的詩作以及他夫人、女兒和好友近距離的描寫,也包括巫先生的描述,我也同樣相信,吳興華絕非賣友求榮、踩著別人肩膀往上爬的小人之輩。試問歷經那二十七年各次運動磨難的巫先生:難道不了解在當年的政治環境下,恰恰正因為吳興華以前和陸志韋過從甚密,如果他不出來表態,如何過得了關?不管吳興華當時如何“表演”,他實際上並沒有傷著陸志韋什麼要害。這一點,從運動之后,陸志韋這個燕京舊校長所受到的“懲罰”,祗不過被調到中國科學院語言研究所的文字改革小組去任職,就可以看得出來。五十年代初,像吳興華那樣,以“譏刺老人家在玩橋牌時好勝的童心”作為揭發批判的內容,居然還可以蒙混過關,得到“積極分子”們的好評,真是算得很僥幸了。到了後來,“反右”、“四清”以至文革,政治運動的“藝術”日臻成熟,像吳興華這樣“避重就輕”的揭發,是絕對瞞不過“革命群眾”“雪亮的眼睛”的。果然,數年之后,那一場大“陽謀”開局,吳興華祗不過因為質疑在英語教學中,為何要學習蘇聯,就被打成了右派。隨后,蘇聯老大哥漸漸成了“蘇修”,吳興華最早被蒙恩“摘帽”,從此夾起尾巴做人,過了幾年太平日子。可惜好景不長,文革開始之后,哪管你“摘帽”不“摘帽”,統統打入另冊,變成了被“打倒在地,再踏上一隻腳”的黑五類。巫寧坤先生頑強地活了下來,可以在自傳裡自豪地化用古羅馬凱撒大帝的名言,將他歸國后的三十年滄桑總結為:“我歸來,我受難,我幸存。” 吳興華呢?他生於斯,受難於斯,而殞於斯。他已經不再有“說真話” 或是為自己辯白的機會。他沒有巫先生那麼幸運。
        本文開頭所說起的那個頗為活躍的時代,其實非常短暫,而且天邊已是烏雲密布,山雨欲來。曾幾何時,隨著中蘇關系的全面惡化,那些蘇聯、東歐的電影,全部銷聲匿跡。兩大電影譯制廠中,上海方面,幾乎全部停工,長春那邊,則譯制了一大堆朝鮮、越南歌功頌德、粉飾太平的爛片。我們家原來主要靠大哥的英美文學翻譯稿費度日,因為政治氣候的變化,稿源日漸枯竭,大哥經常愁眉不展。而舉國上下,正在宣傳如何讓一個分明是具備七情六欲的的大活人,去變成機器裡的小零件,而隱隱之中,一隻無形的大手,正在“把螺絲擰緊”。隨著個性、人性的泯滅,獸性的勃起,已經是一觸即發。
        那場空前的浩劫開幕之后,吳興華首當其沖,慘死時才四十五歲。我查了舊歷,他臨死前那一天(一九六六年八月二日),是陰歷六月十六,離那年的大暑,剛剛過去十天。赤日炎炎似火燒的京城裡,吳興華正在北大校園裡“勞動改造”。他女兒吳同的文章裡,引用目擊者事后的描述說,她父親口干舌燥,向監工的“紅衛兵小將”討一口水喝,卻被強行灌入陰溝裡的污水,中暑、中毒昏迷不醒之后,還被棍棒相向,拳打腳踢,耽誤了送醫時間,以致沒能活過第二天早上。巫先生的書裡后來也寫到,吳興華死后,還被破腹驗尸,証明不是“畏罪自殺”, 而是死於急性病毒性痢疾,這樣才幸免於被追認為“現行反革命”。
        四十余年過去,到了強調“以人為本”的時代,到了“尊嚴”、“體面”重新進入共和國的常用詞匯的今天,當年北大西語系的那些“小將”們,想來如今也早已為人父母、甚至升級當上祖父母了吧。若是良心未泯的話,不妨再來仔細看一看吳興華的遺照,特別是他和夫人、女兒合拍的那張“全家福”。想想當年,何以就能肆無忌憚地踐踏別人的尊嚴、以至剝奪別人的生命?何以能對吳興華這樣一個手無寸鐵的文弱書生,拳腳交加,百般凌辱,以致一夕之間,讓他當時尚在三十年華的夫人,成為寡婦,讓他那兩個稚氣未脫的女兒,一下就變成了孤兒?


        俄裔美國作家納博科夫,當年在康奈爾大學講課,曾經說起很多作家最后的歸宿,往往可以從他們的作品中找到先兆。安娜 ∙ 卡列尼娜臥軌自殺,托爾斯泰自己離家出走,也死在離鐵軌不遠的地方。寫過《化身博士》(Dr. Jekyll and Mr. Hyde)的斯蒂文森死於腦溢血,倒地不起之前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我的臉怎麼了?”回顧吳興華短暫的一生以及他已有、該有、而未能有的成就,如果要從他自己的作品中去尋找“一語成讖”的例子,那該是《附錄》中張泉的文章引用而被《詩卷》所遺漏的這一首十四行詩的上半闕了:
        
        當我想到一生不過是有數的幾十年,
        自己還正走在中途,說不清再有多遠,
        就達到大家共同的目標,那時,向后轉
        看看從前的事準是可悲可笑又可憐。
        同時我又怕我尚未將我的工作趕完,
        我的筆就和我一起在土中深深收殮,
        那時縱使我想向你,或一切別人,呼喊:
        “聽著,我已明白生命的意義”也是徒然。
        
        二零一零年五月於美國加州華山市
        (原載《東方早報 ∙ 上海書評》 2010年6月6日, 第93期,第6-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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