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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然的呼喊:讀《吳興華詩文集》

发布: 2015-10-08 20:21 | 作者: 葉揚




        [《吳興華詩文集 ∙ 詩卷》(447頁)《吳興華詩文集 ∙ 文卷》(308頁)世紀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5年2月第一版]
        吳興華這個名字在我腦海裡所引起的聯想,是剛剛進入上世紀六十年代那三四個年頭、國內那一個似乎是空前活躍的時代。所謂的“三年自然災害”漸漸過去,日復一日吃胡蘿蔔、喝稀粥而常常還覺得肚子裡“空落落”的體驗,也慢慢地有所好轉。家裡的無線電裡,除了老京戲和西洋古典音樂之外,常常放出劉淑芳演唱的《鴿子》、《西波涅》和董愛琳演唱的《梭羅河》之類的外國名曲。電影院的屏幕上,上海、長春兩大電影譯制片廠配音的《上尉的女兒》、《白夜》、《復活》、《偷東西的喜鵲》、《帶閣樓的房子》和《紅帆》等蘇聯文藝片,以及來自東歐諸國、像《馬門教授》、《更高原則》、《羅密歐、朱麗葉和黑暗》、和《當我們年輕的時候》之類以第三帝國治下平民百姓的生活為主題的片子,陸續上映;或詩情畫意、令人回腸蕩氣;或驚心動魄、令人心潮澎湃。北京、上海的兩大出版社,按照精心擬訂的計劃,出版了一部又一部的歐美文學經典, 其中還包括傅雷先生精心翻譯的丹納《藝術哲學》,是最早讓我感受到文藝理論的魅力的作品。
        不久,我考進了五四中學,開始了我的初中時代。原來在家隨父兄自學時念的都是古詩、唐宋詩,到了學校的語文課上,我對於白話詩,開始有了些概念。有一天放學回來,我照例去大哥的書櫃裡尋寶, 翻閱到幾冊發黃的舊雜誌,是大哥的老友周煦良先生在一九四五年和傅雷聯合主辦的《新語》半月刊。裡面吳興華的幾首白話詩和煦良先生熱情洋溢的介紹,引起了我濃烈的興趣。特別是其中的《絕句四首》,那整齊的詩行、悅耳的音律、含蓄的韻味向我顯示:原來白話詩是可以這樣寫的!
        我一時對作者大感興趣,可是當時遍覓之下,除了他翻譯的莎士比亞《亨利四世》上下篇之外,一無所獲,而我那時對莎翁的歷史劇,並沒有太大的興趣。從此吳興華這個名字,在我的印象中,留下了一個問號,一方空白。能寫出這樣令人耳目一新的白話詩的,該是個什麼樣的人物?除了《新語》上這寥寥幾首詩作之外,他還寫下了什麼?
        時隔四十余年之后,《吳興華詩文集》的問世,總算或多或少回答了我當年的疑問,彌補了那一方空白,然而掩卷之后,也留下了太多的遺憾和感慨。
        此書共分兩卷,詩、文各一。封面設計莊重、樸素而不落俗套,不過顏色選得有點奇怪。《詩卷》開頭以大哥的另一位老友、光華同事張芝聯先生三頁的短文《我認識的才子吳興華》作為代序,隨后分為《創作的詩》和《翻譯的詩》兩個部分。前者共收錄作者白話詩一百一十首,全部發表或創作於三十年代末葉和四十年代;后者包括拜倫六首、濟慈五首、葉芝七首,但丁《神曲》和郎費羅《伊凡吉琳》的零星片斷,以及美國近代詩人艾肯的一首,隨后便是《亨利四世》,佔了全卷六成以上的篇幅。《文卷》包括三篇散文、十三篇論文,和十一篇零星的譯文;后面的《附錄》裡,收了八篇回憶、評論的文章。在詩、文兩卷的扉頁裡, 還分別收有吳興華和家人一共七張黑白照片,彌足珍貴。
        此書亟需重編。這一點,自從其問世之后,關注此書的讀者(例如喬納森)已經指出過了。吳氏詩文中,原創和翻譯兩方面漏錄的都不少。尤其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其中很多是書中附錄的文章裡、特別是對吳氏頗有研究的張泉先生那篇文章裡所提到、甚至引用的作品,而且很多在文中已經標明了出處,當時應該是唾手可得,卻通通被疏忽遺漏了。至於書中遺漏的作品,吳興華的長女吳同在海外發表的《“蠟炬成灰淚始干”: 懷念我的父親吳興華》一文中,羅列得比較詳細。建議此書再版時,出版社方面應當與張泉先生和吳氏家人通力合作,以免再有遺珠之憾。
        編者沒有署名,但是在編輯過程中往往作出了主觀的決定。很多原來沒有題目的詩,在書中一律被標作《無題》,就是一個例子。自從李商隱之后,所謂“無題”不再等於“沒有題目”,而是另有內涵,這已是詩人和讀者共有的常識。《附錄》的文章裡,美國知名學者耿德華 (Edward Gunn) 和林培瑞 (Perry Link) 的英文名字都被拼錯了,其中包括愛德華那樣普通的英文名字。看來此書擴充再版時,編輯(包括責任編輯)不通英文是不行的。
        如今回頭再來看吳興華的作品,我以為他一生的成就,主要還是在白話詩史上佔有一席地位。他繼徐志摩、聞一多和朱湘那一班前輩的步武,力圖在白話詩的形式、音律方面有所創新,比起在他前后許許多多率爾操觚的“詩人”,態度要來得嚴肅、認真許多。他受中國典籍、傳統文化和西方詩歌兩方面的影響都很深:前者如《柳毅和洞庭龍女》、《大梁辭》、《褒姒的一笑》、《明妃詩》等,企圖用新詩的形式表現傳統的題材;后者如多首《Sonnet》和《Elegies》、《Elegiac Couplets》以及《西珈》、《畫家的手冊》等等,嘗試將歐洲傳統詩歌的形式,轉化到中文裡來。兩者都有一些可喜的例子。如今重讀當年讓我有“驚艷”之感的《絕句四首》,我仍然以為就其中那種婉曲的韻味而言,堪稱吳氏的壓卷之作,若是讓我來選一本《白話詩三百首》的話,會是我的首選。
        值得一提的是,雖然吳興華主攻的是英語,但是從他的詩作裡看得出來,他對於歐洲文學傳統、包括古希臘和意大利的語言和傳統,也相當熟悉,比如他常用古希臘的hendekasyllabics (含有十一個音節的詩行),把它轉換成每行十一個字的中文詩行,再如他寫的十四行詩,用的就全是文藝復興之前意大利詩人佩特拉克那種由兩闕(前八行后六行)構成的本體,而不是后來英國詩人斯賓塞、莎士比亞改創的變體。順便說一下,讀到《文卷 ∙ 附錄》中卞之琳先生一九八六年的文章《吳興華的詩與譯詩》,裡面說起十四行詩的“意大利式變體”,本末倒置,讓我暗暗吃驚,希望那祗是卞先生一時的筆誤。不過卞先生此文從“化古”、“化洋”兩方面去評價吳興華的詩作,說他“辭藻富麗而未能多賦予新活力,意境深邃而未能多吹進新氣息”,倒是很有見地的。
        自胡適的《嘗試集》問世以來,白話詩已經九十高齡了,以其總體而言,實在是乏善可陳。前面說起要選一本《白話詩三百首》,其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說句不怕得罪人的話,這是因為九十年來,白話詩裡足以成為經典、流傳后世的,實在不足此數。喜歡白話詩的人,當然大可以繼續寫下去,甭管死活,但是如果不從語言的音樂性上去尋求突破的話,白話詩壓根兒就沒有出路;而且這種音樂性,得從白話本身去摸索、去尋覓,而不是重新回到古典詩歌的音韻、格律裡去。走到人堆裡,豎起耳朵細心聽聽,從清脆詼諧的京片子到吳儂軟語的蘇州話,誰說我們平日天天講的大白話裡,不是往往自有一種抑揚頓挫的天籟?徐志摩、聞一多有極少數的幾首作品,在這方面算是成功的。可貴的是,吳興華在他的《火花》和獻給好友宋淇的《短詩十首》裡,也作了同樣的嘗試,可惜語言上還錘煉得不夠渾融自然。
        至於《文卷》裡前面十一篇短文,都是吳氏早年的零星筆墨,而分別發表於五、六十年代的討論莎士比亞的《亨利四世》和《威尼斯商人》的兩篇長文,讀來卻令人失望。這倒還不是僅僅因為文中死搬硬套地用上一些馬、恩、斯的語錄(獨缺列,大約當時實在沒能找到),因為這是那一代知識分子共同的悲哀,就連錢鍾書先生的著作裡也不能避免(見一九五七年《宋詩選注 ∙ 序》)。 這兩篇文章的毛病,正像《附錄》中張泉一文所指出的那樣,“受到狹隘的階級與階級斗爭教條的影響,武斷地全盤批判所謂的西方資產階級莎學”。平心而論,吳氏這兩篇論文,跟我見過的當時北大西語系學生用階級斗爭理論分析《呼嘯山庄》的荒謬絕倫的文章相比,祗有五十步笑百步的區別。相比之下,倒還是另一篇到九十年代才得以發表的《馬洛和他的無神論思想》,還比較耐讀,而且那個結尾,寫得還頗有韻味。
        此書問世之后,其中的《讀“國朝常州駢體文錄”》一文,已經為很多人所稱道。此文由讀清朝常州派的駢文入手,深入討論詩、文的區別以及駢文的屬性,旁征博引中外古今許多文藝理論,表現出作者卓爾超群的素養和才華,在《文卷》中可謂一枝獨秀。但是我常跟我的研究生們說,不管做什麼題目,研究哪一位作家、哪一部作品,要牢牢記住兵家大忌:切勿扮演賣瓜的王婆、隨意拔高。且不管吳興華這一篇二十二頁的文章寫得如何精彩,有人據此就硬要把他跟四大卷《管錐篇》的作者錢鍾書先生相比,說他“差可與錢氏相頡頏”,實在令人啼笑皆非。吳興華自己若是地下有知,也許會容忍我這個后輩套用一個英文短語,模仿他當年喜歡採用的古希臘十一音節詩行,用這麼一行“代擬”來告誡這些批評家:“君勿令余輾轉反側於荒塋”!
        在吳興華的譯作中,已故的方平先生贊譽其《亨利四世》為莎翁譯作的典范,確非虛言。吳氏這部翻譯,確實是一位學者獅子搏象的精心杰作。他在其中不光是根據當時所能搜羅到的資料,加上了詳盡的注釋和舞台說明,而且他的譯文,無論是韻文還是散文的部分,都是琅琅上口,可與卞之琳先生的《哈姆雷特》媲美。1958年上海電影譯制片廠譯制勞倫斯 ∙  奧利維爾主演的《王子復仇記》,用了卞先生的譯文。如果當代莎劇電影導演兼名伶肯尼斯 ∙ 布拉納將來把《亨利四世》也搬上銀幕的話,中文譯制,我們已經有了吳氏現成的本子。至於吳興華其他的詩譯,也許因為很多是歷來傳誦的名篇,也由於筆者的偏見,大多是一見篇名,耳朵裡響起的便是原作抑揚頓挫的聲韻,讀來總覺得隔了一層。而《文卷》裡的那些零星片斷的譯文,除了《友律色斯插話三節》尚具中國譯介喬伊斯史料的價值之外,沒有太大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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