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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诗的接受品质及其“附加值”——“余秀华热”触探

发布: 2015-10-08 19:09 | 作者: 陈仲义



        ——语言散发着一种醇度,不是人为勾兑、掺杂太多异质的那种辣喉,而是入口可供生津的香槟。语感流畅婉转、语词自然抱朴,属于“天生丽质”的类型。能够感觉是顺手拈来的平易,语象简单,但不是简陋,语调单纯,但不缺涵咏,有野生、灵异成分,也有修辞机巧。
        笔者更喜欢那些尖新的部分:如“爬满虱子的白月光”,一次贴近事景却意外的搭配,就出落为一条闪光的标题。“亲爱的,你要把钥匙捏出潮汐”,通过手部 一个动作“捏”字,再通过潮湿手汗扩为潮汐,轻松完成一次陌生化的“私奔”。普遍语境是“一个执意让身体长草的人/把虫鸣含在嘴里”——清澈、透明,沾满 芙蓉的露水,不同于当下许多粗糙与生硬。
        所有人都知道,好诗是用生命、泪水、疼痛去结晶的。生命体验的本真、自然质朴,经过语感的催化,外化为纸上的分行建筑。她的一些诗作具备好诗的基本质 素,具备迅速进入“召唤结构”的响应条件(只差导火线)。她的特殊遭际缩小文本生成与接受的落差,她的传达方式容易让“情性美学”或“情灵美学”(自 撰),迅速抵达接受心理中的“动容”部位。
        与其他文本相比较,最大不同可能是,其他作者呈现时似乎总隔着一层衣服或一层薄纱,而她是身体、语言、语感,连同修辞瞬间性“闪出”,其文本是完全与 泥土、狗吠、心悸、厚厚的雪被粘连在一起的。反观许多作者的文本是编出来,凑出来,刻出来。余秀华不是,如泉眼般自然涌冒出来,我愿意把这一难得的喷发看 成一种“造化”。
        从接受美学角度上考量,感动、打动人是接受的基础与前提。简单地把“感动”看成大众接受的初级标签是错误的。深究下去,“感动”这一大萝筐,还可承载 ——像微微的触动、深深的震动、激烈的撼动、持续的波动、暗暗的挑动、莫名的颤动、意外的惊动,诸如此类的“心动”。感动既有表层与深层、肤浅与深刻之 分,也有形态、层级的细微之分。
        换句话说,悄然心动或怦然心动,所带来的温暖、澄明、抚慰、照亮,是好诗接受的一般“体征”,正是余秀华诗歌的基本盘面,呈现出诗歌基本品质与质素, 酿成的总体“感动”效应,符合接受的审美尺度与需求,她最终才得以自己的先天“短板”,反倒收获一场诗歌的“嘉华”。 
             
        三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诗歌文本背后,驮上了太多沉重的“附加值”(地位、权力、光环、资本、乃至某一类器官),其中死亡是最大的附加值,尤其是非正常死亡,它鼓舞人们在彼岸供奉更接近完美的祭品。
        在轰动效应后面,“脑瘫”是不是起到某种关键作用?脑瘫是指非进行性脑损伤所致的中枢神经障碍综合征。病历卡与二级残疾证,证实病患的确凿性,连余秀 华本人也不否认,她甚至对自己的缺陷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坦然。脑瘫就是脑瘫,承认与不承认都是客观事实,没有什么可以害怕侮辱、污蔑、歧视之类的说项。问题 是,如同死亡给诗人与文本带来巨大的增值那样,一切关注的力量都抓住这一变劣为优的“资本”(从励志、从不幸、从苦难、从亲情、从婚姻)层层加码,反倒忘 了最重要的诗人身份与文本本身。而如果真正关注脑瘫,不妨探触一下残疾与创作的复杂关联。
        网上披露的两件事值得注意:一是女诗人在曾经活跃过、也曾因“出言不逊”被禁言半年处分的中国诗歌流派网上,贴出咒骂一位提携过她的论坛主编、花甲老 诗人的“狗日诗”,【1】(排除对体制“王法”同音的借用),皆是不堪入目的粗话。二是女诗人对长达“七年之痒”帮助过她的荆门晚报副刊部副主任发难,充 满“言之凿凿”的血泪控诉。【2】联系报道提到的女诗人生活中“脾气不好、骂人、粗鲁”,联系她在湖南文艺版的自序里说“我会泼妇骂街,当然我本身就是一 个农妇,我没有理由完全脱离它的劣根性。”以及她的自我评价“性格不好,像魔鬼。”实在有必要在她的诗歌发生学里——具有统摄指挥中心的脑残部位——略做 些正负两面的辨析。
        人的大脑至今还是一个“黑箱”,一千亿个神经元和一百万亿个连接的“突触”,组成宇宙间最精密复杂的结构。因为窒息缺氧损害某一部分,会带来巨大不 幸,然而上帝同时打开另一扇窗——强大的补偿机制,在千万分之一的概率中选中了他(她),奇迹得以降临:那些萎缩、残缺,判处死刑的功能,经由幸运之手竣 疏、打通,矫正,不仅恢复常态,而且超常运转,否则,何以解释无望的毁灭之际,世界上还能出现在计算、记忆、作曲、绘画、指挥、象围棋等诸领域出现的“特 异功能”——极少数、极罕见的无师自通的天才?(差两三档的称为天赋、天分吧?)
        一个只有高中文化程度、说话嗫嚅、写字颤抖的农妇,拿出一些惊艳之作,不能说没有一点天赋、天分成因。我们无法窥视大脑皮质2毫米以下的秘密,无法读 懂上帝掷出骰子在左半脑的语言区域划出什么弧线,更无法领悟颞叶与海马回的兴奋点,在无尽的暗夜里如何“闪烁”,但相信人类先贤经过长期观察得出的某些结 论,如柏拉图认为:“没有某种一定的疯癫,就成不了诗人。”【3】叔本华也认为:“天才的性能和疯癫有着相互为邻的一条边界,甚至相互交错。”【4】雅 克•马利坦甚至合法化:“诗人完全属于非理性”,“诗以快活的自然的天才要求于诗人。或以疯狂的气质要求于他。”【5】所以世界诗坛上广泛流传的名言是 “诗人是半个疯子”。这是基于诗歌写作是人类高级的精神活动,瞬间爆发的能量因高度敏感又高度脆弱,神经系统很容易出现“错位”。
        无须讳言,严重伤疾造成的心理障碍,是无法绕过的。根据常识,不难推断女诗人纠结于自卑心理的永在折磨。也不难理解强烈的自卑,反弹出强烈挣脱的桀傲心理,两者相互对抗、又相互和解,但是一旦出现失衡,麻烦就来了:
        可能会表现出某种“臆想症”,比如渴望爱情,却因他人多一点关爱,而误为“真实的存在”和“必定的发生”;可能表现为“致幻”——蛛丝马迹的放大,由 无端猜忌渲染为无中生有的“损害”;可能会表现出“强迫症”——过分的偏执,导致不同寻常的“一意孤行”或“孤注一掷”;也可能出现某种“癫狂”——体征 为冒犯常规伦理的非人言辞、乖戾作践的古怪行径(自杀倾向、自虐、他虐倾向)。
        如果事态朝严重方向发展,刺激超出可控阈限,本我的劣根加上自我的黑暗,大于超我的自律,那么那些个泼妇骂街、气急败坏、歇斯底里就不可避免。自然,也不可避免给美丽的《云端呓语》(余的博客名)泼上污水。
        超常的灵异能力、旺盛不息的创生能力,与极度敏感,脆弱、神经质联结一体,呈现为一个金币的两面,它们共同塑造着天赋性的艺术人才。这让我想起语言分 析大师维特根斯坦,如果强行矫正他的“不安定型人格”,包括他的忧郁、同性恋、变态、恐高症、轻度读写困难,那么世界上会就失去自康德之后又一个伟大影 响。我的意思是借维氏说明,天才的疾病无法治愈(治愈了反倒成为失去创造力的常人),而够不着天才等级,但拥有天分、天赋的人,应当是有能力纠正自身的毛 病。
        残酷的天才逻辑通常变现为:特异的创造力与人格障碍如影随形,世俗生活与艺术挥霍充满不可调和的冲突。这个悖论几乎是宿命的。必须承认,少部分天才艺 术家诗人的人格、精神发育得十分健全完美,这当然得感谢造物主,而大部分出现人格、精神的缺陷(甚至包括重大道德沦丧),也没什么奇怪。人格和文本最好能 够统一,但是统一以后可能付出天才减弱甚至完全蒸发的代价。孰轻孰重?
        尽管最后艺术史会容留天才文本,忽略生活“细部”(有些细部成为天才的佐料),这样的两难的确难以取舍。不过,比天才要底几个档次的天赋、天分型的人 物太多了,有什么理由为极端言行的“合理性”辩护呢?(包括其粉丝们)。受伤害的当事人有权讨回“公道”,同时在理解真正的天才时多一些宽容。
        眼下是,绝对的天才先不管,有天赋有天分的诗人呢?我们能否尽量避免人品与诗品的“割裂”?优美的诗篇伴随基本的伦理不是更为美好吗?传统“诗教”人 品与诗品的相对统难道不应该持续下去吗?对比一下《致雷平阳》与《狗日的王法》(排除对体制“王法”的同音借用),简直叫人目瞪口呆,判若两人。
        的确,当脑部疾患的正能量以特殊的形式(冥想、出神、白日梦)使出最大化释放,得以创造灿烂之歌,而当某种极端、偏执情绪朝负面涌动,往往将基本伦理 中的真善美置之度外,会变得不可理喻。贲张的脑电波经由酒神的迷狂,转换为分行的飞翔,是众望所归;但某种“短路”“卡壳”,叵测的神经涡流会变得兴风作 浪,让人担忧。冷静之余,相信女诗人会有所反省(包括向王法道歉;包括自毙“千里送阴毛”之类的东西)。必要时候,当地心理医学应给予积极适切的疏导。
        脑瘫的“附加值”继续在发酵。媒体的美化、加工,扩散效应不可阻挡。昨天左手的无名指割破了,会滴血成一次翩翩起舞的白日梦;鼓腮吹哨,顺手拔下一小 撮白兔毛,很快就转换成一次灵感的生发;一次低级的“车马换炮”,也会演绎成妙手回春。如果证实是百年新诗史上的女性第一遭,那真是个不小的奇迹,如果再 证实是三千年诗歌史的“头筹”,那就是大大的神迹。狂欢的大众不愿也不会把文本与疾病分开,乐意“合二而一”地让中国版的阿甘正传播扬,以便励志成长。只 有部分严肃的诗坛较真地区分文本质地与附加值,力图排除其他因素的干扰,维护纯粹的诗歌(臧棣与鹰之不是提出中国女诗人至少有三十位的水平不亚于余氏?) 上帝把各种类型的“信使”安排在各种轨道,那就在各种轨道上“自行其道”吧。
        最有可比性才是殷龙龙,殷龙龙的同类疾患更加严重,至今还拄着拐棍,但历史和互联网的合力——在大众的层面上选择了更为新鲜的“天使”,让更具思想深度力度的他失之交臂。因为性别、因为城市位置、因为深度、因为多了14岁,使得附加值的优势“荡然无存”。
        无以伦比的“附加值”加持这场嘉年华。其实“附加值”的最大的考验还在后头。张执浩说得对:即使是天才,也是禁不起透支的。面对各种“围剿”:聚光 灯,访谈、表态、邀请、影像、碟片、签约、传记,几近零距离的隐私,甚至于那一只兔子的哈欠(如果有的话),都可能引发一场场蝴蝶效应。媒体的“海啸”最 容易迅速摧毁一个人。幸好,余秀华清醒看到附加值后面的东西,十分坦然:“我的诗歌没你们说得那么好”、“姑奶奶还是写自己的诗”、“不是什么千里马。充 其量是一头跛驴”、“随时可以消失的东西,都是不能指望的”。
        但是所有一切“关怀”的力量,都还在吞吃“透支”,构成余秀华否极泰来、“连想都不敢想”的丰厚馈赠,同时又形成巨大“斨害”。在人生新一轮的精神悖论中,余秀华真切的“情性”、“情灵”美学,还能保持多久?在未来的抗争中,我们祝愿她走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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