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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暮

发布: 2015-5-21 18:05 | 作者: 张惠雯



        5
        她在厨房收拾餐具时,他走到她身后说:“让我帮你干点什么。”
        她说:“千万不要,我怕你把东西打碎了。”
        “我有那么醉吗?”
        “你自己恐怕都不知道。”她说,“你喝太多了!”
        他拿手轻轻拨弄一下放在旁边陈列架上的、他带来的那束花,有点儿讨好地说:“和你的裙子颜色一样。”
        她不答话。
        她坚决拒绝他帮忙,把收拾好的一大摞碗碟放进洗碗机。在洗碗机单调的噪声里,他们很长时间沉默不语。
        他叹了一口气,说:“我大概又做错什么事儿,或者说错话了。”
        “没有,你能做错什么?”她语气夸张地说。
        她又开始收拾别的东西。他坐在壁炉旁边那张单人沙发上,看着她从客厅走到厨房,又从厨房走回客厅……
        “你说你要回国去住?”他问。
        “对。”
        “威廉呢?他怎么办?”他问起她儿子。
        “反正他不会回来,他要留在东部。我在这儿还有什么意思?”她拿着一块海绵,使劲儿地擦着吧台上的酒渍,头也不回地说。
        “很好。”他说。
        有一会儿,她不经意地瞥见他闭上了眼,她知道他今天比往常喝得更多,他看起来很困倦,脸上有种喝醉的人那种含糊不清又似乎会随时变换的表情。等她收拾完,关了餐厅那边的灯,他立即站起来,说没有事儿的话他就上楼去睡了。
        他往楼梯那儿走去,还对她说“晚安”。
        她在他身后冷冰冰地说:“你等一下。”
        “什么?”他停下来,转身望着她,表情有些茫然,但很柔和。
        “我要和你说一件事。”她说,“我不想让你……我的意思是说,你不要对婷婷随随便便,她还是个女孩子,什么都不懂。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吃惊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了,说:“刚才谁说的,说她不小了。你现在又觉得她是未成年少女,你是她的监护人?”
        “我不是和你开玩笑。”她盯着他,眼冒怒火地说,“就算她三十几岁了吧,她一个人在美国,没有一个亲人,我是她的姑姑,我得替她留神。”
        他往回走了几步,站在离她不远也不近的地方,问:“留神什么?留神坏人、流氓?”
        她说:“我没有这么说。如果你要追求她,如果你是认真的……”
        “哦,算了,算了,你真会异想天开。”他厌烦地打断她说。
        “我不希望你随随便便对待她。”她说。
        “你竟然……我只是把她当成你的亲戚来对待。”
        “你不管你把她当成什么,”她生硬地说,“我这么说不仅是为她好,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他说,看着她又笑起来,好像她是个滑稽可笑的东西。
        “真的?你现在开始关心我了?”他有点儿厚颜地问。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笑和腔调比任何东西都刺伤她。
        “你走吧。”她说,眼睛红了。
        他的脸色阴沉下来。“真是难得,你开始关心我了。我不明白为什么。过去,”他突然用英语说道,“你想想,过去,你是怎么对待我的?你和我在一起……”
        “别说了。”她叫道。
        他继续说:“你和我在一起,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多少次说,嫁给我吧,跟我走。你又是怎么对待我?你可以对我不闻不问,完全不闻不问。我过去就是个傻瓜!”
        她哭起来。
        他上前抓住她的胳膊说:“我难道没有对你说过吗?我要你嫁给我,我说我也会让你过得好。算了,都是些废话、傻话……我离开加尔维斯顿的时候,以为再也不会回来。那两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我还以为你会找我,我每天等着……你没有找我。你喜欢一个男人围着你转,你要他只想着你。可对你来说,他什么都不算。你自己说走就可以走!”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说。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哭。” 他颓丧地摇摇头,丢开了她的胳膊。
        他歪着头,带着苦涩又嘲弄的笑意打量她一会儿,语调突然变得温柔:“你知道吗?任何东西,任何东西到你这儿都会变得冷,任何东西……算了吧,我干嘛提这些。如果我又冒犯了你,你要知道,我不是有意的。”他说完转身就走,迅速上了楼。
        剩下她一个人时,她毫无意识地又抽泣了一会儿。等她确信他再也不会从楼上下来,她就关了厅里的灯,只留下长沙发旁三脚桌上那盏台灯,回到她的卧室里去。
        
        6
        她倒在床上,在黑暗中哭得浑身颤抖。他说得对,她是个冷漠的人,“任何东西”,像他所说的,至少在他们之间的任何东西,她都只能用冷漠、扭曲的方式来表达,包括爱,因为她害怕、充满罪责感,而她又渴望……但是,“不闻不问”?并非这么简单。她相信她爱她丈夫,可是这些年如果她想到爱,浮现在她心里的往往是和他在一起的回忆。他刚离开加尔维斯顿的两年里,她觉得自己失去了至关重要的东西,她有时突然间感到心如刀割,感到生活里再也不会有快乐,再也不会有让人痴迷的东西。半夜里,她常常醒过来,会想到他那出奇的热情和温柔,他那孩子气的抱怨,他对她的冷嘲热讽,他那双仿佛要把她看穿、将她吞噬下去的眼睛……如果不是儿子当时年纪太小,她会去找他。她不一定离开丈夫,但她会去找他。
        他不可能知道这些。这些也不重要了。时间让一些东西熄灭了,爱情的欢乐已经离她而去,她也不可能再给他欢乐……一种深重的悲哀、失望让她的眼泪又流下来。她想到其实他们早已疏远了。除了每年短暂的几次会面,除了丈夫离开后他每个星期六晚上友好的电话,她一点儿也不了解他的生活,她不知道他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有没有固定或不固定的女朋友,他在有空的时候会去哪里、做些什么……
        这一夜她没睡着。当她看见窗帘缝隙中透进来的微光,她知道又一个清晨来临了,这也是新年的清晨,又一年的清晨。从海湾上吹来的风微微摇撼着她的窗户,摇撼着还在沉睡的街区里每一扇紧闭的窗户,在那些窗户里,光线变幻,时光流转;它也吹过萧瑟的公园、灰色的海滩、空无一人的街道 - 在那里矗立着残存着的昔日的建筑,它们因陈旧而显得阴郁、孤独;在更偏僻的巷子里,那些墙漆斑驳、屋顶倾斜的老房子已经空了,仿佛仍兀自思索、追忆。她记起他和她曾去过的一些地方,人的面孔般的房子上那些眼睛一般的窗户、似乎从来无人光顾的路边长椅、覆盖着一层薄薄沙砾的粗糙的车道、那些手掌形状的干燥的棕榈叶、黑色的礁石……难以想象,这一切都还存在着,风仍然吹过它们。但它们不会记得谁去过那里,又离开了。
        那些事并没有在她心里变淡,并非她以前想象得那样。事实上,她现在更经常地想起他,当她一个人坐在屋里、站在花盆前或是开车在这小小的、灰色的城市里游荡,她都会想起他,这是她无法控制的。她似乎在一点点地、小心地搜集那些回忆的碎片,试图拿它们来补缀她那枯寂、缺乏温暖的生活。在那些场景仿佛舞台布景一般变旧、变暗的回忆里,他却仍和以往一样 – 各个时候的他……她在床上翻身、轻声叹气,觉得昨天夜里发生的事像很久以前发生的。她想,可怕的是那些事还让人有切肤之痛,奇怪的情绪还会醒过来、狠狠刺你一下。她为昨晚的事感到羞愧。但一切终究会平静,她想,就像丈夫过世时的疼痛一样,到时候,美的还是美的,这也是幸福。         
        尽管疲惫、沮丧,她仍然起了床。她拉开客厅厚厚的双层窗帘,把那束花摆放到餐桌的中央。她看了看外头冻僵的小花园,心想最灰暗、阴冷的加尔维斯顿的冬天就快过去了,到了三月,一切都会很好,城里到处刮着春风……她在光线还不太明亮的客厅里轻轻走动,脚步声仿佛这栋房子里凝结起来的空阔与寂静的回声。然后,她煮好咖啡,坐在那张蓝白条纹的单人沙发上,等他起床。
        
        2013年9月25日于休斯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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