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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暮

发布: 2015-5-21 18:05 | 作者: 张惠雯



         “在我们面前你就别说自己大,小姑娘一个。”她笑了笑,说。
         “我不小了,”婷婷说,“姑姑,我叫他李医生,你觉得这样会不会不礼貌?”
         “当然不会,这样很好。”她说。
        婷婷有点儿腼腆,似乎不爱主动和陌生人说话。由于她姑姑要照顾客人,她就和李医生黏在一起,就像那些初入社交界的比较内向的人,只要找到一个他们略微认识的人,就会紧抓住不放,唯恐落单而后不知所措。 他则不辜负这种信任,留意着她是否被冷落了,挑她旁边的位置坐下陪她说话。她想,他们在车里聊了一路,大概已经熟络了。
        众人去拿菜的时候,他殷勤地告诉婷婷哪道菜最好吃、哪道菜营养好她应该多吃点儿。他给她倒酒,劝她品尝不同的酒,给她解释这些酒的产地和葡萄品种。婷婷严肃地问及一些喝葡萄酒的“规则”时,他则让她随心所欲,爱怎么喝就怎么喝,“最怕的是装腔作势穷讲究”他说。他又对她说潮湿的冬天应该喝一点儿威士忌,说苏格兰人喜欢喝威士忌就是因为高地冬天特别寒冷潮湿。他给她倒了一点儿尊尼获加,要她尝一口。婷婷像喝啤酒一样喝了一大口,立刻辣得咧嘴,这让他大笑起来。那姑娘喝了酒,脸色更明媚,显得有点儿兴奋。“让我再尝尝这个。”她指着一瓶“达芬奇”意大利葡萄酒命令他说。
        这股温情像一股微妙不安的波动,屋里其他人也隐隐地感觉到了。这使得众人的注意力不时集中到年轻的姑娘身上,屋子里的气氛和以往聚会相比有点儿异样。谈话不时围着男人和女人的话题打转儿,仿佛每个人都意识到这话题有一定的危险性,会在夫妻之间埋下不必要的误会的伏笔,但每个人又想谈这个话题,于是就不时拿医生和年轻的姑娘来开玩笑。医生则洒脱地表示,如果大家特别想开这种玩笑,他倒无所谓让大家尽兴,但不要冒犯了年轻的小姐。其他人就更起劲儿了,许榕涛的太太叫他“绅士先生”,说绅士就是耐心的狼,叫婷婷千万要当心。另外两个老成持重的男士也有点儿蠢蠢欲动,脑子和口齿灵便了许多。许榕涛那张憔悴、淡漠的脸甚至也发出光彩,表示他对大家的话题感兴趣,完全没注意到他太太正更加用力地娇笑、扭动腰肢,和另外两个男人开不三不四的玩笑。
        她和他们一起说笑着,对这一屋子乱哄哄的嘈杂却有些反感。她陷入一种阴暗的情绪中。每当他的目光和她交织在一起,她那双略有点儿松弛的大眼睛里温柔的光就忍不住突然冷下来。只有别人和他说话时,她才插进去不咸不淡的一两句话,除非旁边有人,否则她就避开他。她对他似乎有股控制不住的敌意,这让她暗暗吃惊、害怕。但他看起来始终高高兴兴,兴致、胃口都很好。婷婷做的那盒蔬菜沙拉放在丰盛的菜肴旁,几乎没有人去碰。为了避免尴尬,她吃了一点儿,夸奖蔬菜新鲜,因为她实在找不到可夸奖的地方,她最不喜欢沙拉里放白腻腻的多美滋酱。她觉得好笑的是,他竟然为了让那姑娘高兴而吃掉了差不多三分之一。
        晚餐过后,大家喝咖啡,只有许榕涛一个人不喝,他声称保持中国人喝茶的习惯(尽管他早已申请成为美国人)。因为没有散的茶叶给他泡,而他又拒绝喝茶包,他就和晓岚的儿子凯文、董宁的姑娘丽莎一样喝Snapple果汁汽水。两个孩子吃了点儿东西又上楼去了。喝咖啡时,刚才因年轻姑娘而起的热烈情绪稍微有点儿冷却。他们又开始谈论过去总在谈论的一些话题,诸如孩子们的教育、回国还是留在美国的问题。
        董宁的太太说:“反正我不会让他回去。很奇怪,现在男人们都想回国,国内到底有什么好呢,不就是女孩子多吗?”
         “什么女孩子多,是机会多。”董宁说。
         “机会,你要什么机会?你也是快五十的人了,我们在美国生活得很好,国内有钱人不也就这么过吗?”
         “这是一个男人的地位问题,不是住什么房子、开什么车的问题。”董宁轻蔑地反驳她说。
         “而地位是相对的。”许榕涛说。
         “是啊,董宁一回去说不定就是中国区总裁了,又是海归,小秘书想招几个招几个。”许榕涛的太太说着,自己先“嘻嘻”笑起来。
         “这算说对了,男人急着回去不就是为了这个么?”董宁的太太干笑一声。
        她觉得董宁的太太今天火气有些大,打圆场说:“你说得也太绝对了,并不是每个男人都会那样。这不是有没有条件的问题,而是一个人怎么选择的问题。”
         “就是,杨姐,你要有信心嘛。”许榕涛的太太一脸幸灾乐祸的神情。
        董宁勉强地笑着说:“老婆大人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哪儿敢提回国的事儿。”
        许榕涛仿佛突然来了劲头,坐直身子说:“老董,咱们现在回去也已经晚了!我带的那两个博士生,我倒是主张他们毕业后做两年博士后,都回国。就是我刚才说的,地位是相对的。他们在美国很难当上教授,如果进不去学院,一辈子也就是个研究员。要是回国,就是副教授,自己当老板,如果他们这几年论文发得不错……”
        他太太不耐烦地打断他说:“算了算了,别提你那些博士生了,没一个懂事儿的。这些话我都听一百遍了。话说回来,董宁,我们都这个年纪了,还是夫妻俩待在一处好。你们不知道,有时候不是男人扛得住扛不住的问题,现在国内有些女孩子太可怕了,直往人身上扑,才不管你有没有老婆孩子呢,真是想钱想疯了 ……”
        她悄悄瞥了眼晓岚,看见她神情木然地坐在窗边那张椅子上,脸上为了迎合这些完全忽略她的人,还带着一抹勉强的笑意。晓岚总是坐在椅子上,无论她来得多早,她都会把沙发让给这些自以为是、上演着和睦和小口角的夫妻。         
        她感到自己和这些人越来越疏远,他们不是夸口孩子读的贵族学校,就是谈论哪里有更多机会、更多钱,谈论最庸俗的男女关系……她害怕自己和他们变成同一副样子。她不经意地坐直身子,尽量把自己当成一个局外人,看着这些人:他们高谈阔论,其实疲惫而空虚。她还发现男人总是被他们身边的女人影响,如果他们和庸俗、愚蠢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他们过去的聪明、尖锐也会消失殆尽,连他们的容貌都会发生变化,他们会变得老气、迟钝,一张脸仿佛挂了下来,就像他们无精打采的、乏味的生活……
        这时候,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恰好向她这边看过来,对她微微一笑,仿佛他知道她的心不在焉。 她想,他们之间可能就剩下这一点儿默契了。很快,她把头低下去,他也转过头去继续和婷婷说话。他们俩坐在一条双人沙发上,与其他客人坐的大转角沙发相对,不怎么参与这边的交谈。在他们头顶的墙壁上挂着她的大幅家庭照,照片上,她和那时刚满八岁的儿子、已经过世的丈夫都在笑。和那时侯相比,她的容貌已经变了,就像被风雨吹打了一夜的花儿。
        她突兀地站起来问:“灯光是不是太暗了?”
        没有人觉得暗。
        他语带嘲讽地说:“我还觉得有点儿太亮了。”
        许的太太逗趣说:“李医生喜欢有情调的光线,不像咱们老夫老妻。”
        她只好有点儿尴尬地又坐下,笑着说:“我这儿要布置成酒吧恐怕才合他的意。”
        董宁说:“不过打牌是有点儿暗。走吧,大家都转移到餐厅那边去,要开局了!”
        新年夜都会有牌局,视来的客人人数而定有几局,但她很少入局,除非三缺一。今年人少,只能凑一局。晓岚不会打牌,每年都是观众。董宁就建议除他们两对夫妻外,医生再配一位女士,六个人一起打双升级。但她和医生都不愿打,于是剩下了两对夫妻组成的四人局。这样,四个人打牌,她刚好陪晓岚说话,医生仍可以陪她的侄女,大家也觉得很合理。
        打牌的人在餐桌那边落座。因为下了小小的赌注,一个个立刻变得神情严肃了。很久以前,他曾对她说,在美国的很多中国人无论在哪儿工作,无论学历多高、英语说得多好,最大的人生梦想仍是买房子、生孩子,周末的消遣仍是聚众打牌、搓麻将……她喜欢他语气里的嘲讽,喜欢他批判什么东西时那种孩子气的骄傲,他彬彬有礼,但任何时候都不愿随俗。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壁炉上方的两盏壁灯关了。于是,客厅这一边的光线暗下去,另一边却灯火辉煌。她和晓岚坐在大沙发上聊天,他和婷婷仍坐在头顶悬着巨幅全家照的双人沙发上。她很好奇他们聊些什么,但只能偶尔听到一两句。从牌桌那儿不时传来一阵喧闹 – 有人在分析打法,有人在夸耀胜利,有人在责怪对家出牌失误,有女人在放声欢笑……
        晓岚单独和她坐在一起,放松多了。她开始小心翼翼地谈起自己的丈夫,说他每星期准时打电话,每个月都准时往她账户里打钱。她违心地夸晓岚的丈夫是最值得信赖的那种男人。晓岚又讲起她一个人在美国生活的难处,这是老生常谈,就像她的生活一样。她压低声音说:“你不知道,他刚走的那两三年,除了你们家,朋友的聚会我都不参加。我去了看到人家都是夫妻、孩子一家人在一起,只有我们娘俩,心里就难受……圣诞节我要给凯文买圣诞树,那时候孩子小,一定要他爸爸给他买的那种大圣诞树,我去商店里买,人家帮我装到车上,可我把树带回了家,自己怎么弄也搬不下来,我因为这哭了好几次……”
        她想,这个善良而笨拙的女人,她不知道她是在和一个丈夫过世了的寡妇说话,她不是第一次犯这种错误。
        她本来倚靠在沙发上,突然往前坐直身子,用愉快的语调说:“我准备回国,我想好了,每年至少应该回去住半年。老家还有个姐姐,一个弟弟,比自己住在这儿多些照应。”
        他正和那姑娘说着什么,这时问:“你什么时候决定的?从来没听你说过。”
         “我决定了才说。你觉得这个决定怎么样?”
        他从另一边直直地看着她,她也直视着他,在大厅昏暗的光线里,没有人看到这两双眼睛的对视里还有什么别的含义。一团火苗在她心里猛地窜起来,她又体会到那种暴躁的、带有恨意的快乐,毫不驯服、仿佛要把对方打碎再去亲吻碎片的荒唐。最后,他垂下了头,像个喝了很多酒而感到困倦的人,拿双手搓了搓脸,平静甚至有点儿冷淡地说:“这个决定很好啊,反正我觉得没什么不好。”
        过一会儿,他又提高声调说:“回去吧,加尔维斯顿这个地方能把人闷死,什么都是灰的,让人受不了。一个冷漠、暮气沉沉的地方。”
         “姑姑,你舍得回去吗?你的房子这么大这么漂亮!”婷婷说。
         “你要在加尔维斯顿上学就好了,可以住在我这儿。”她说。
         “住在这儿?”他尖刻地问,转向婷婷,“这个地方,我是说加尔维斯顿,能把人闷死,到处是老房子,连市中心的街上也看不到一个人影。待在这个地方会让人发霉,你还是待在休斯敦好一点儿。”
        这时,餐桌那边传来一阵喧哗。他们听见董宁嚷起来:“你们见过有这么出牌的吗?老婆大人,钓光我的主牌,这是什么意思啊?”
         “别这么大喊大叫的,不就是出错两张牌吗?有没有一点儿男人的肚量啊?心胸狭隘!”他太太不满地说。
         “我说了嘛,夫妻俩不能搭帮,不然就会吵架。咱们干脆来个换妻……”许的太太说。
        许榕涛笑呵呵地说:“注意措辞啊。”
         “去,”他太太做作地拿手点了他一下说,“你又想歪了不是?这男人啊,满肚子都是歪歪肠子。我说的是咱们两帮错开打,我和董宁搭帮,你们俩搭帮,这样免得吵架。”
         “这样好,这样好。”董宁拍手赞同。
        两个男人于是起身调换座位。
        她说那边热闹,就过去看牌。她自己拉了张椅子坐在许榕涛旁边,晓岚则坐在董宁的太太一边。许榕涛热心地给她解释双方的战局,给她看他的牌,神秘兮兮地小声透露他的计划,但她什么也没听进去,她心里憋闷、烦躁。过一会儿,她看到他们俩也起身走过来。医生站在董宁身后看了会儿牌,婷婷则走到窗户那儿,似乎在看外面。几分钟后,他对他们说:“今天史都华特海滩十二点放烟花,我带婷婷去看,你们好好玩儿。”
        “我还没有看过呢。”姑娘走到他身后说。
        “你不能走,”董宁的老婆说,“十二点你要开香槟呢,这可是专门留给你的美差。”
        他假装为难地说:“那我……只好把美差给董宁。”
        “好啊,有了更美的差,就把开酒瓶子的活儿给我了。”董宁说着,冲医生眨眨眼。
        “哎呀呀,新年夜看烟花,这可浪漫死了。老许这种人就想不到……”
        许榕涛不以为然地对太太说,“你不是更喜欢打牌吗?什么浪漫不浪漫,你们女的想到哪儿就是哪儿。”
        许榕涛不喜欢医生,他曾经对她和她丈夫说,不结婚的男人就像光着脚在大街上走路的人, 总有点儿不正常和不知羞耻的地方。   
        他有点儿不耐烦地说:“你们好好玩儿。”
        他说完走开了,婷婷跟在后面。其他人脸上挂着笑,偷偷交换眼色。
        她站起来跟过去,于是,他们在客厅的另一头站住了。
        她对他说:“你还是不要带婷婷去。”
        “为什么?”
        “你喝酒了,不能开车。”
        “我知道我自己什么状态。”他说。
        “那也不行,我不会让你带婷婷去,太危险了,我必须……”
        “你必须负责任,对吧?你多谨慎啊,我差点儿忘了。”他微笑着说。
        他低头沉思了几秒钟,突然抬起头,对在一旁呆呆站着的姑娘温柔地说:“婷婷,你愿意走路过去吗?我知道一条路,走到放烟花的地方大概二十多分钟,我们就当散步。”
        “我更愿意走路去,屋里太热了,我想出去走走。”婷婷立即响应道,又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瞅了她姑姑一眼。
         她没说话。
        “那你去把衣服穿好,”他像对小孩儿那样对她嘱咐着,“我们马上出发。”
        婷婷跑去拿她搭在沙发扶手上的外套,他要去靠近门厅的书房里拿他的大衣。就在这时,他突然问她:“你要去吗?”
        “我不去。”她说。
        “我就知道你不会去,‘冰雪女王’。”他低声说。
        “你喝太多了。”她说。
        “我没有。”他说,径直走去书房。
        婷婷走过来说:“姑姑,你也和我们一起吧。”
        她温柔地把姑娘的外衣领子往上拉拉,说:“大家都在这儿,我不去了。你们好好玩儿。”
        她把他们送到客厅门口。等她回来,董宁的太太一边熟练地齐着牌,一边说:“年轻就是不一样,看着就让人喜欢。看看我们,真就是走形了,自己都不想看自己。”
        许榕涛的太太酸溜溜地说:“如果真能凑成一对儿,这婷婷也太好命了。她年纪也不小了吧?现在大龄未婚的女孩儿很多,都是高学历。李医生又那么帅,婷婷还能留在美国。”
         她不悦地说:“婷婷未必会想那么多。”
        说的就是嘛,心里不想事儿的人才真是有福人呢。”那女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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