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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暮

发布: 2015-5-21 18:05 | 作者: 张惠雯



        3
        差十分钟十二点的时候,董宁去开香槟。客人们又坐回到长沙发上。
        凯文和丽莎也从楼上下来了,两个人刚走到客厅里,外面就响起了钟声。两个年轻人脸上带着吃惊又快乐的神情,在客厅的中央站住了。加尔维斯顿城里,教堂的钟都敲响了:基督教教堂,天主教教堂,还是离她家最近的那座小小的英国国教教堂……钟声连成了一片,仿佛相互召唤、相互回应、相互倾诉,在空气里形成绵延起伏的波涛,圣洁、宏大、安详。
        厅里完全安静下来,每个人似乎都凝神倾听。直到这波涛般的音乐终于停止,那空气中“嗡嗡”的震动缓缓平息、消散,他们才回过神。他们碰杯,喊“Cheers”,房子里立刻又一片嘈杂。而她觉得,在这群吵吵嚷嚷的人当中,只有那两个年轻人 – 丽莎和凯文,才真正感到快乐。
        过后,大家看上去都有点儿疲倦,松松垮垮地坐在沙发上。两个男人还不时往自己的杯子里倒香槟,脸上出现一种迷茫、甚至有点儿天真的神情。他们正在谈论董宁公司里一位中国同事的太太被美国人抢走的事。
        董宁盯着杯子里的酒,手已经有点儿发抖了,拿腔捏调地评价说:“我可没有性别歧视的意思,不过,不少中国女人,她们不管嫁了多么垃圾的美国人,不管是美国闲汉还是美国老头儿,似乎都觉得很有优越感,这是一种虚荣心。”
        “那你同事的老婆,她是被闲汉或者美国老头儿抢走的吗?”许榕涛的太太问。
        “不是。”董宁瞟了她一眼说。
        “那个美国人长得可帅了。”董宁的太太说。
        “她老公不帅吗? ”董宁反问道,随即喝了一口酒,肯定地说:“她老公很帅。就是虚荣心,虚荣心促使她跟美国人跑了……”
        他太太针锋相对:“什么叫‘跟美国人跑了’,人家好好地结婚,让你说起来好像私奔。”
        她笑着说:“董宁这是完全站在男人的角度说话。”
        董宁的太太说:“为什么中国人的老婆容易被洋人抢走?依我看,中国男人太注重过日子、养孩子。夫妻生活缺乏浪漫。”   
        许的太太立即兴奋地接过话头儿:“就是,你们应该反省一下了。你们想想,一个女人天天上班,累得半死,回到家就是带孩子、做饭,甚至,”她朝两个大孩子坐的餐桌那儿鬼鬼祟祟地瞅了一眼,压低声音说,“甚至有的,连夫妻生活都没有了。然后,突然,”她马上又提高嗓门说,“一个美国人追求她,带她去高档餐馆,给她送花、说情话……”
        董宁脸上笑着,眉头却皱起来:“有了实的又要虚的……哪个美国男人会把钱交给老婆保管呢?”
        许的太太说:“哎呀呀,美国女人花丈夫的钱可从来不手软。我们保管着,都是替你们省下来。”
        “你们真是劳苦功高呀。”董宁挖苦地说。
        “屋里太闷热了!”她说着站起来,走到窗户那儿去。她把额头贴近玻璃墙壁,仿佛要看看钟声是怎么在天空中消逝不见的。外面冷冽的寒气从光滑、冰凉的玻璃渗进来,直渗到她心里。慢慢地,透过那层在客厅里漂浮移动着的幻像,她看见花园里蜡烛形状的矮灯发出铜黄色的光,那些凋零的或是仍活着的植物就在幽暗中浮现出它们那一团团暗影般的轮廓。她实在听不下去这些话,她难以忍受这种沉闷而又油腻腻的、等死一般的生活!她想走出去,在黑暗里有某种富有深意、神秘而快乐的东西。她嫉妒那两个人………
        丽莎和凯文去厨房吃了点儿东西回到客厅。董宁的太太提议说:“丽莎,给我们唱首歌吧,就唱你在学校排演的音乐剧里的那首歌,我喜欢的那首,叫什么?我忘了名字。”
        丽莎说:“叫Memory,妈妈。”
        “Memory?我喜欢那首歌。”许榕涛突然说,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妈妈,我没有准备,我又不是随时都可以唱。”丽莎怪她母亲说。
        但其他人已经开始请求她唱一首,不管什么歌。
        凯文说:“来吧,你不需要准备呀,你刚刚在楼上没有伴奏唱得很棒。”
        “不行,不行,给凯文唱了也要给我们唱。”他们说。
        丽莎终于答应唱一首。她要求在她唱歌的时候任何人都不许看她,都必须盯着别的地方,墙角、地板、天花板都可以。大家同意。然后,丽莎走到壁炉和窗户之间那个灯光较暗的角落,面向窗外,开始唱安德鲁·韦伯那首《回忆》。
        她唱道:
        “记忆,在月光里独自寻觅,
        我仍能闻到往日气息,那时的我仍美丽;
        那时,我知道幸福的意义,
        让记忆,带我回往昔
        ……”
        她脑海里逐渐浮现出一条通向海滩的狭窄、路面粗糙的路,那当然不是他现在去的史都华特海滩 - 那个吵闹的游乐场,那是个偏僻的海滩,很少有人去。海水是灰色的,天空也是灰色的,如果下起了雨,连雨也是灰色的,一切看上去就像块涂着厚厚的浅灰色颜料的画布。很奇怪,那个情景,你可以说它美,也可以说它丑……她忍不住扫了一眼丽莎的侧影,女孩儿盯着窗外,专注地唱着她的悲歌。她想:她唱得很美,可她太年轻,根本不懂得其中悲伤的含义,不懂得时光的残酷,有多少东西都被它带走了?美丽、欢乐、活力和爱的权利,她不会懂得当一个女人回忆起自己的青春,会感到多么孤独、绝望。泪水在她眼睛里汇聚起来。她抬起一只手按在额头上,希望手臂落在脸上的阴影能遮住这个秘密。在阴影底下,她极力睁大眼睛,盯着对面那道墙的转角。
         丽莎高声唱道:
        靠近我,离弃我是多么容易!
        忆中盛放的岁月,只有我独自回忆……”
        他会很突然地说“我爱你”,有时候他正开着车,眼睛望着前面,他也会突然这么说,似乎他并不是对她说,而是自言自语。他会赌气地说:“你希望我离开吧?我知道你希望我走,走得越远越好,但我才不走,我不会走的。”在无情的争吵之后,他们总是更激烈地做爱。“我不可能更幸福了。”他那时喜欢重复这么一句话。在丽莎站的玻璃墙前面,他吻她,而后温柔而嘲弄地说:“你不用担心,我现在很会演戏,我不会让你尴尬的。”他们俩那时刚刚三十出头,他疯狂地追求过她,又因为这种追求没有结果而怨恨过她。如果他伤害自己却能让她也受到折磨,他就会这么做。
        她此刻想躲到一个昏暗、没有人的地方。但只能一动不动地在沙发上坐着,手扶着额头,直到两眼慢慢变得干涩,原本汇集在那儿的眼泪仿佛又被吸回到身体里的某个深处。她觉得不应该回忆这些事,这些应该淡忘的东西……突然,她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听到大家在鼓掌 – 歌已经唱完了。她也急忙鼓掌,看着丽莎,那女孩儿此时已经走到她母亲跟前,她母亲站起来,亲昵地搂住她的肩膀,因为激动,眼睛红红的。
        
        4
        开始有人偷偷地看表,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半,往常这个时候,要走的客人已经开始告辞了,但因为另两个客人还没有回来,大家不好意思起身,乏味地坐在那儿,交谈的兴致和声调都明显低落下去。她又煮了咖啡,大家觉得这时应该喝咖啡提神,因为之后还要开车回家。喝完咖啡,晓岚终于等不下去了,说她住的那个街区不是很安全……大家嘱咐她赶早回去,她带着凯文离开了。凯文走了以后,丽莎没有兴致在楼下和大人们在一起,借口去查看她的“脸书”留言,到楼上去了。
        院子里响起说话声和脚步声时,大家都舒了一口气。
        她走过去开门,两个人的脸都冻得红红硬硬的,像冬天里的苹果。
        他显得很高兴,快步走进屋里,边走边问:“香槟喝完了吗?”
        他脱掉外套,顺手搭在一把椅子的椅背上,立即走到餐桌那儿,给自己和那姑娘各倒了小半杯香槟酒 。
        “屋里真暖和,不过,我们在外面走得也很热,身上是热的,脸是凉的。”婷婷快活地说,接住他递过来的酒。
        “你总算回来了,”董宁说,“你给我们惹的祸,你走后女人都指责我和老许不浪漫,没带她们去看烟花。”
        “真的?”他喊道,朝两位太太优雅地一转身,问:“为什么你们不愿意跟我去?”
        许榕涛的太太和董宁的太太立即嗔怪他虚情假意。
        “烟火好看吗?”这时,她转向婷婷问。
        “非常好看!姑姑,你也应该去,在海边看烟花真的不一样。”
        真傻,她想。
        “人很多,我们并没有挤到人堆里去,我们站在靠近海滨公路的那个比较高的停车场,就是那个巴西烧烤餐馆后面的停车场,你知道那个地方,我们就是站在那儿看的,最好的看台。”他对她说,又给自己换了个杯子,倒上威士忌。
        很快,有人假装吃惊地叫道“已经一点了”,其他人于是说“那好吧……”董宁夫妇住在加尔维斯顿,他们先告别,带着丽莎回家了。她极力挽留许榕涛夫妇住下,但他们坚持要赶回休斯敦,说明天孩子朋友要到他们家玩儿,得老早起来做准备。婷婷说她也要走,因为明天中午系里一位教授请她去家吃饭。
        “只邀请你一个人吗?”他问道。
        “当然不是,为什么只邀请我?”婷婷显得很不好意思,急忙辩解,“整个实验室的人都被邀请了。”
        “你不回去吗?”婷婷又问他。
        “我?”他含糊不清地说,“你说呢。”
        “你要是回去,我还是坐你的车吧,你知道我住的地方。”那姑娘很有分寸地说。
        她惊讶她能轻轻松松地说出“我还是坐你的车吧”这样的话。她站在吧台旁,一手扶在上边,微笑着,看着要走的客人,但她的心脏剧烈的震动仿佛一直传到她的脑子里,让她的身子忍不住有点儿发抖。他这时正站在那姑娘面前,他们离得很近。他的脸因为喝了太多酒而发红,他的身材和年轻时相比没有多少变化。他们面对面站着。她想,他要走了,为了带婷婷回去,三年来第一次,他不打算留下来……他显得有点儿为难。最后,他说:“我很想回去,但是我要对你负责。你看我这个样子,我绝对不能让你坐我的车。我自己,倒无所谓。”
        婷婷看起来非常失望,但仍然温柔地笑着。她有点儿反感那种温柔、天真的笑,觉得那是假装出来的。她知道,当一个女人想让一个男人爱上她,她就会这么笑,表现得她好像能原谅他的一切,但当他真的爱上了她,她就会对他残忍,就会伤害他,什么也不原谅。
        “那就坐我们的车回去好啦。”许榕涛说。
        “好的……那我走了。”婷婷说。她说话时看着他,而不是这里的主人 – 她的姑姑。
        她想到婷婷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腼腆,她有她大胆的地方。
        他说:“好吧,我送你到车上。”
        他和婷婷走在前面。她和那对夫妻跟在后面,说着道别的套话。
        突然,婷婷转过头说:“谢谢你,姑姑,这地方真好,我今天特别开心!下次有空还叫李大哥带我来。”
        这带着稚气、小女孩儿般的腔调让她一阵刺痛,她仿佛被人扇了耳光,受了羞辱。
        许榕涛的妻子笑着说:“这孩子乱辈了!她叫你姑姑,叫李医生大哥。”
        等那辆白色越野车消失在小街尽头的夜色中,他们一起往回走。
        “可爱的小姑娘。”他说。
        她说:“小姑娘?不小了,也三十多了吧。”
        “是吗?还是很小。”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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