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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暮

发布: 2015-5-21 18:05 | 作者: 张惠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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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丈夫去世后,每年的新年前夜,她仍像往常一样在家里摆个晚宴。晚宴的规模比丈夫在的时候小多了,因为不需要再请他公司里的同事来。最后,它变成了纯粹的中国人聚会,住在加尔维斯顿港的朋友会来,几位在休斯敦的老相识也会开车一小时赶来参加。这样的聚会已经办了三次。
        她一个人住在丈夫留给她的那栋房子里,房子楼下有一间双人卧室,是她以往和丈夫住的房间,楼上还有两间卧室和一间书房,再上去的半层是阁楼。丈夫走后,她自己住在楼下那间卧室,大部分时间,只在那间卧室、厨房和客厅之间走动,除每周一次的打扫外,她几乎不到楼上去。楼下对她自己来说已经够大、够空了。有时候,她坐在餐桌那儿看书,或坐在客厅沙发上一个人喝茶。透过厨房和客厅那面玻璃窗,她看着后面小花园里阴阴的草和开着的花,觉得自己正在这个又大又空、充满寂静的房子里老去,无声无息、毫无办法地老去。他们的儿子在东部读书,一年回来一次,总是暑假回来,因为他交了一个女朋友,圣诞节和新年都和女朋友回她新泽西的家。父亲的离开似乎没有给儿子留下多少阴影,这有时候让她感到难过,但大部分时间,却觉得宽慰,对他那年轻人无忧无虑的风度十分羡慕。每个周末,她仍然亲自上楼打扫儿子的房间,把镶嵌着他小时候照片的相框一个个都擦亮。
        她住的那栋房子根据她当年的口味,漆成了蓝色,二楼伸出去一个带木栏杆的阳台,也根据她的口味,阳台上种着一些高大的盆栽植物。从外面看,这栋房子仿佛欣欣向荣,但她知道,它早已失去了生气,变成了一个空宅。她给她国内的亲戚朋友写信,热情地邀请他们到美国来,但也许因为费用太高、手续太麻烦,始终没有人来看她。
        丈夫以往在石油公司供职,他投资了一些收益稳定的基金,还给她留了一笔存款。如今,当她想到他,最打动她的竟不是他们之间的爱情,而是他对她的保护。她一直感激着他,现在仍然感激他。至于爱情,她相信他们之间有过,但结婚太久了,各种其他的事情夹杂在他们两人的生活之间,于是日复一日,爱情的感觉包括爱情的记忆也终于模糊了,模糊得她很少再想起它。只有当她黑夜里一个人躺在那个空荡而巨大的卧房中间的床上,听着从墨西哥湾上吹来的风“普拉拉”穿过居民区狭长的街道,她才会悲伤地怀念着他,或者说怀念有一个人睡在她身边的温暖和充实。过去,如果她半夜做了噩梦,她会推醒他,而温和的他从不厌烦,会搂住她,安慰她。
        加尔维斯顿是个港口小城,她偶尔开车出门,到海边走走,或沿着百老汇大道徐行,看两边看了上百遍的古老宅院和教堂。有时候,她会把车开进一片住宅区,看别人家的房子,看他们阳台上的装饰和庭院里种的花草。大部分时间,她不知道该干什么。每到周末,她就更加烦恼,因为她希望和人交往,希望有人陪伴,但她知道周末正是朋友们的家庭日,不少人的孩子就在附近读书,孩子们会回家,他们全家人会聚在一起,那些当母亲的更不可能舍弃孩子去陪伴她这样一位孤独的朋友……
        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会在周末想起她,会在这个各家享受各家欢乐的时候给她打个电话,因为他并没有什么必须要尽的、家庭的义务。他每星期六晚上给她打一个小时左右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听起来总是温和、快快乐乐,有时还充满机趣。她知道他想让她高兴起来,因此他自己就不得不先高兴起来。不过,他们不经常见面,因为他住在休斯敦,而且他是个医生,得在自己的诊所里忙碌。但这三年来,每一次新年聚会,他都会从休斯敦专程开车过来。晚餐会吃到很晚的时候,而且新年夜总会喝很多酒,因此从休斯敦开车过来的朋友会被挽留住下一夜。有家庭的朋友多半情况下仍会开车赶回去,因他们事先已有分工,如果丈夫喝酒,妻子可以开车,如果妻子喝酒,丈夫则可以开车。
        李医生喜欢喝酒,他说这大概是他最忠贞的兴趣,因为一天下来多少都会觉得累,喝一杯好得多。她丈夫还在的时候,很多次,新年聚会他也会来。一开始,他还住在加尔维斯顿,他会喝很多酒,过后坚持开车回去,谁也留不住他。他们私底下为此吵得很厉害,她说如果这样的话他就不要再来了,她记得他对她说,如果他不在她这儿喝醉,那也会在别处喝醉,然后开车回家!真奇怪,这些话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连他说话时的表情都记得,而那至少是十六七年前的事了。
        他后来搬去了休斯敦,尽管只有一小时的车程,他们却在两三年之中完全失去了联络。有一天, 她记得她刚好在二楼的阳台上给那些盆栽植物喷防虫剂,看见丈夫的车开进院子里来,但它没有直接开到车库去,而是在车道上停下来。车门打开,他从车里下来,一抬头看见站在阳台上的她。他冲她笑了笑,挥了一下手,那样子就像他并没有离开过加尔维斯顿,并没有失踪过这么久的一段时间。就这样,他们又恢复了联络,他又成了这个家庭的朋友。他再也不和她争吵了,他几乎没有什么时间私下和她见面。他一直没有结婚。有一次,别人问起他,他回答说他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间,也就没有那份心情了。
        往常,新年的前夜他住在楼上的客房。这三年来,她每一年都让他睡在她儿子那间卧房里,因为房间更大,采光更好,而且它连着阳台。偶尔,楼上还会有别的客人。在他们能够单独相处的极有限的时间里,他们仍像她丈夫离开前一样。她因为自己如今成了孀妇,反而更加谨慎、克制,唯恐任何不恰当的言行会让自己显得轻浮。而他的言行则仿佛是刻意要让她放心。他安慰她,开导她,但从未提及那件事。有一次,她感叹时光又过去一年,她老了,不好看了。他望着她笑着说: “你为什么发愁呢?你起码还会好看十年,十年以后,你不必在乎漂亮不漂亮了,你会有另一种风韵。”她不完全相信他真的这么认为,但心里仍感激他这么说。
        新年那天,她总会醒得很早,看着窗帘被冬日早晨纯净的光线慢慢浸透,听到风摇撼着窗户、吹拂过小小的花园。她想象着这样的光也会渗进他正睡着的那个房间,想象他在同样细微的声响里醒来、正在想些什么……她想到年轻时候的激情,想到自己那时的美貌,忍不住伤心。她很害怕,害怕她在他眼里变得苍老、干瘪、可怜,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
        加尔维斯顿的冬天并不冷,但新年的早晨,她会要他帮忙把壁炉生起来。她早已从超市里买来了成捆的木材,它们被塑料袋结实地捆扎着,扔在车库的一个角落。可整个冬天,即便在最冷的天气里,壁炉也只是个冰冷的装饰。只有新年的早上,她会带他走到车库的那个角落里,让他把那捆木柴抱到客厅里去。当他忙着生火的时候,她在厨房里准备早餐,由于厨房和客厅是相连的,她总能看见他。火燃起来,他会等一会儿,然后起身把暖气关掉。起初屋子里有点儿冷,但会慢慢地暖起来,那是和暖气完全不一样的温暖,糅合着木材的香味和火焰的气息。他会坐在离壁炉很近的那张蓝白条纹的单人沙发上,专注地看着炉火烧起来,必要时往里面添一根柴,或者调整一下木柴的位置。这个时候是她一年之中最快乐的时候。她知道自己是为了这个人而维持着新年夜聚会的习惯,就是为了他一个人。她模模糊糊地感到他已经把那件事忘了,可她还没有。
        
        2
        这一年的聚会,来的人比往年更少。一对住在休斯敦的夫妇不能来,还有另一对加尔维斯顿的夫妻要到旧金山和在那儿读书的女儿一起过年。少了四位客人,但也多了一位客人,是到莱斯大学做短期访学的一个国内亲戚的女儿。这个她应该称之为“侄女”的姑娘没有车,于是她和李医生联系,让侄女搭他的车来。
        下午五点半钟,她从当地最好的港式餐馆订的自助餐都送到了。和往年一样,她订了六菜一汤,其中三道是她每年都会订的:一道盆菜,一道港蒸石斑鱼,一道烧腊拼盆,另三道和汤她则尽量每年选不一样的。餐馆的人来帮她把长餐桌铺上桌布,他们把盛菜的金属盘放在一个个架子上,在架子下面布置好保温的装置。他们留给她一些多余的燃料,教她往保温容器里续加燃料的方法,说这些燃料足够用到夜里十二点。然后他们开车走了。她自己坐在屋里,等客人来。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穿着那件刚从百货公司买来的朱红色连衣裙,知道自己为什么心神不宁却又感到快乐……
        最早来到的是董宁夫妇,带着他们十五岁的高中生女儿丽莎。他们带来一箱橘子,两瓶葡萄酒,还有一盒杰克∙丹尼酒心巧克力。董宁的妻子带女儿到二楼的阳台上看新年的灯饰,董宁在楼下帮忙,把那两瓶酒打开。十多分钟以后,她的女友晓岚带着儿子来了,她是个好脾气的女人,丈夫回国创业,她一个人留在美国带孩子上学。晓岚的丈夫很少回来,在加尔维斯顿的中国人圈子里,人们私下传他在上海已经有了另一个家,但从晓岚的脸上什么都看不出,她总是略带忧虑地笑着说丈夫这段时间忙得很,创业多辛苦。晓岚的儿子凯文也是高中生,他一来就和董宁的女儿到楼上的书房里玩儿电脑、谈他们的事去了,大人们则在楼下客厅说话。        
        快六点半的时候,她从面向居民区小街的那扇窗户里看见他的车开过来,停在路对面。其他人还在说话,她看到了却没说什么。她的远房侄女婷婷先下了车,站在车旁等候。他很快也下了车,走到后备箱那儿。这时,一辆白色的越野车开过来,嘎然停在路中间。她认得那是从休斯顿来的那对夫妻的车。
        他们四个人同时到来,她忙着接那些礼物,找个地方妥善地安置它们。她丈夫生前的好友许榕涛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显得有些憔悴、心不在焉,仿佛他做任何事都是身不由己,是被其他人或是某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拖着去做的。他虽然不算活泼有趣,但为人诚恳,他妻子却是个扭捏作态、脸上写着“精明”的女人。
        她的侄女婷婷穿着牛仔裤和风雪外套,外套的扣子敞开着,露出里面橘红色的紧身毛衣。她的表情快活生动,脸在车里闷得红扑扑的。那姑娘带来了一盒自己做的沙拉。他和往年一样带了烈酒、葡萄酒,还有一束花。他像走进自己家一样怡然自得地脱掉那件黑色短大衣,把它放到客厅门口左边那间书房里,穿了件棉布格子衬衫走到客厅里。
        董宁把婷婷当成了医生的女友,说:“李医生,带了这么年轻漂亮的姑娘来,也不赶紧介绍一下。”
        医生看看婷婷,笑了一下没说话。
        她介绍说这是她侄女婷婷,到莱斯大学访学,是她让李医生捎带她过来。
        他看了她一眼,开玩笑说:“你干嘛这么急着拆穿我呢?这误会挺好的。”
        董宁说:“是啊,这是男人都喜欢的误会。”
        他太太说:“你自己倒想有被误会的机会,谁会误会你呀?你看看你,再看看人家李医生。”
         “我这可是每星期去两次健身房取得的丰硕成果。”董宁说。
        大家笑起来。客人们在客厅里落座。她让他带婷婷到二楼看看。
        她在厨房准备餐具时,婷婷进来帮忙。姑娘用有点儿孩子气的夸张语气赞美她的房子。她不知道这位侄女的年龄,说她二十八九岁也可以,说她三十三岁也可以,这个年龄的未婚姑娘很难确切地判断她们的年龄。婷婷认真地数着餐巾,把它们叠成她要求的那种三角型,放在绘着一道淡金色镶边的白瓷盘里。
        她问婷婷:“李叔叔是去你住的地方接你的吧?”
        婷婷仰头一笑,天真地说:“是啊,姑姑……可是,你让我叫我‘李叔叔’,我觉得好奇怪。”
         “这有什么奇怪?这是辈分。”她温和地说,看了那姑娘一眼。她看到眼前是个高挑的姑娘,虽然长相不算漂亮,但有一种安静、柔顺的气质。这倒是她以往没有注意到的。上一次在休斯敦见到她的时候,她只觉得她是个其貌不扬但礼貌懂事的姑娘,不怎么爱修饰。
         “我知道,可我自己也这么大了,很难叫出口。”婷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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