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用灵魂扫描世界痛楚的维吾尔女人

发布: 2015-4-09 18:26 | 作者: 宗川



        “你爸这是说胡话呢!”韩太太惊惶失措地对儿子、儿媳说,也是在对自己说。她决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丈夫会是个“卡斐尔”!不,决不可能!韩子奇一定是在说胡话。当年他是从泉州来的,泉州是回回最早的立足之地;他是跟着吐罗耶定巴巴来的,巴巴是筛海·革哇默定的嫡系于孙;他和巴巴一路念着真经、带着“伊玛尼”来的;他和妻子的婚礼是在清真寺举行的,是真主缔结了良缘;他一辈子都谨守着回回的规矩,他做出了大事业,为回回争了光;他一辈子都遵从着真主的旨意,他和玉儿的那点儿过错,也应该原谅了!他是个真正的回回,真正的穆斯林,决不能让他在最后的时刻毁了一生的善功!韩太太恢复了镇静,她拉着丈夫的手,真诚地望着丈夫的脸,说:“你是正经的回回,心里可别糊涂!快向主做‘讨白’(忏悔),快念清真言,带着‘伊玛尼’走,一辈子有什么罪也就都赎清了!”
        “噢……”韩子奇茫然地答应着,这是他面前惟一的路了,他用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声音,虔诚地念诵着清真言:“俩依俩海,引拦拉乎;穆罕默德,来苏伦拉席(万物非主,惟有安拉;穆罕默德,主之使者)。” 《穆斯林的葬礼·15章·玉别》
        当年冰心先生读过《穆斯林的葬礼》后评价是:看了《穆斯林的葬礼》这本书,就如同走进一个完全新奇的世界。我觉得它是现代中国百花齐放的文坛上的一朵异卉奇花,挺然独立。 
        我不知道如果冰心先生还健在的话,她会如何评价《百年血脉》
        作品要用形象来说话。贯穿的全书的主人公法蒂玛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哪?她也一直在宗教的藩篱中挣扎,按照教规,和同族人组成了家庭,一个冷冰冰的家庭。
        从第一天走进这个家庭,她就是个配角,而且是个地位尴尬的配角。这个家庭自然破碎了。她又嫁给了一个江南汉子,成了江南水乡的媳妇,在这里落地生根,开始接受江南文化的润泽。
        作品着力描绘了她和前夫所生女儿苏菲娅的矛盾冲突。这是十分重要的乐章。作品在这些章节里,给读者展现了一个偏执、神经质的维吾尔女人法蒂玛。
        法蒂玛在南方生活安定后,她绞尽脑汁接来了和前夫所生的女儿。在这些章节中,女人因母爱而执着,狡黠,急智;母亲因爱而阴鸷歹毒。她自然是胜利者,但她又是失败者。来到她身边的女儿,给她带来了另一个家庭的“咒语”,她和女儿的冲突,让他疼痛难忍,几近疯狂。这种面上看是宗教习俗的冲突,其实质是一个离异家庭的子女内心世界被分裂的痛苦挣扎。作为未成年人,女儿苏菲娅赖以依托的家庭暖巢被撕裂了,她无处安置自己稚嫩的心灵。用苏菲娅的话来说是:“你带我来南方的名誉是,给我好的生活环境,让我拥有母爱,可我离开爷爷、爸爸、姑姑、叔叔、弟弟、我跟他们的联系都中断了。这些你一个人根本无法补偿。(121页)”
        所以,她处处和母亲做对,性格刁钻古怪。用法蒂玛的话来说是“女儿不是天使,母亲也非慈母,我们是彼此的魔……”她们生活在彼此刺伤的疼痛里,深陷在一个“魔咒146”里挣扎。但这个刁钻古怪的菲娅赖却接受了她的继父苏风。有一段精彩的描写很感动人,这是一次激烈戕害至深的冲突,值得细细体味——
        苏风又在饭桌上喝酒,苏菲娅收起酒瓶,转向我求助,“你管管爸爸吧,他午酒还没醒,又喝晚酒,这样身体会喝坏的。”
        苏菲娅的行为让我觉得她跨越了一层看不见的界限“他喝的不是酒,他喝的是迷魂汤,他只是需要心神不宁。他需要暧昧和阴影,他活得太平面了,简直活成了一张纸,轻飘飘的,在谁的眼里都没分量。我理解他,他什么都没有。爸老啦,他希望有人照顾他。虽然不是亲爸,可他从我来江南看我长大,每天接我送我,给我修自行车,做饭。我每次回来亲他一口,他就高兴一整天,他想每天看见我就够了,我爱爸爸!161页”
        看看妈妈是怎样回答女儿这感恩戴德之言的:
        “在这一点上,你出乎意料的善良,你唯独对我善良不起来,你把所有的善良给其他人,把恶毒留给我品尝。我是你亲妈!”充满暴力的语言像子弹一样射向女儿。我发现无法惩罚米夫,能够惩罚他的女儿,也是充满了快感的。
        (这是多么矫情、不智的母亲!)
        “你这是唱的哪出戏……”苏风眼睛通红。(多么地道、拿捏恰到好处的汉族语言,放在这里多么契合苏风的身份。)
        苏菲娅站在靠墙的椅子边,有些站立不稳,摇晃扶住白色的墙壁……身子贴着墙壁一寸寸斜下去……像一片叶子跌落,没有一点声音。
        “你给我装死,我也不活了”我把地板跺得噔噔响,想用声音震醒她。
        ……
        ……
        “她这是装死吗?够啦,没见过你这么刻薄的女人。快送医院!”苏风满嘴酒气扑过来咆哮着。
        江南,中国的膏腴之地;江南,中国文化的厚蕴之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风这条普普通通的江南汉子,对养女苏菲娅的爱超越了血脉,超越了种族,超越了宗教——这就是大中华的情怀,这就是人性的最高境界!
        这是作品中充满张力、真情饱满的浓墨重笔。
        苏菲娅大学毕业了,和母亲和解了,她决定留在江南,并且和一个汉族小伙子相爱了,但她心在疆北,那里有他的爸爸,有她同父异母的兄弟,她要帮助培养他的弟弟。
        正如书中所言:我就来自这样一个血统混杂的家族,不可能把自己身上的任何一支血脉分离出去。232页。
        此书通过溯本求源,通过宗教、种族的如蚕作茧,设藩篱为牢;通过无数的撞击、撕裂、融汇之痛;通过骨肉剥离聚合,爱恨情仇,给读者留下了凝重的布白,留下了思索的空间。
        一幅画总要留下布白。落墨处是作者的文采力道和思想境界的坐标;“布白”是由作者和读者共同完来成的情境。作者“何必然”;读者“何不然”。
        在上世纪80年代末,霍达的《穆斯林的葬礼》曾风靡,那本书闪烁着精雕细刻的玉石的光泽,是繁华大都市飞光流彩;《百年血脉》是和田玉所以成玉之前炼火烧结之痛,是山崩地裂、水冲石走的撞击粉碎之痛。
        读毕,掩卷思索,那些细节仍在眼前流动。父亲因为怀疑疯妻子的不贞:
        “父亲逼着母亲把腿张开,接着提问和鞭子一起落在妈妈叉开的腿中间……直到母亲的下体变成了一个肿胀的大红水泡。(205)”
        爱情、性爱是作家作品里不可或缺的内容,《百年血脉》里,几次性爱画面都那么灰暗、生涩。
        作家不是社会学者,不是理论家,不是宗教家,作家只能靠生活的细节,丰富的经历,来反映他眼里的的现实世界。
        《百年血脉》情绪激烈,节奏紧张、急促,少了些淡定的幽婉款曲;少了些从容的蕴藉细腻,但有着不可言传,只可心会的电击般的冲击、震撼。
        《在大南坡的日子》一章是全书难得的轻松愉悦的一章,像那个因嫌背冰块耽误享受滑冰快乐的小姑娘要自杀的章节,写得那样纯真、稚气引人发笑。
        张爱玲的作品写尽了“华丽皮袍里的虱子”;帕蒂古丽的作品是件穆斯林的罩袍,里面藏着穆斯林们的荒芜的痛。
        《百年血脉》的最后一章《尾声·追忆》所表现的氛围和前几章是迥然不同的,一派恬然神往的宗教气息。
        “礼拜五的正午的古城上空,宣礼和讲经声呼应着,俯瞰土陶窑、过街楼,古城之顶的阳光中,弥漫着宗教的味道。(277)”
        在这最后一章里,作者机锋一转,掩盖、淡化了前面激烈,灼热的气浪,没有了那种着魔的戾气。
        《百年血脉》里流淌的是什么样的血?不同的读者,有不同的解读。而对穆斯林的生活或历史、对《古兰经》有所接触或有些了解的人,他们更有自己的共振。作者说:
        “恐怕一种固有的生活习惯,只有顺应,莫问出处,无需考证它有没有科学靠背。相信它的科学靠背,比灌输的文明更牢固,不可撼动。(279)”
        这也许是此书最核心、最幽婉、最有悬念的解读吧。
        
        3:绮丽的语言
        
        胡风为萧红《生死场》作后记中指出:语法句法太特别了,有的是由于作者所要表现的新鲜的意境,有的是由于被采用的方言,但多数却只是因为对于修辞的锤炼不够。
        《百年血脉》避免了这点,用作者的话来说,从小就被爸爸有意耕耘,“我要让孩子们学汉语,我要让他们像钉子钉在木板上一样,钻进汉族语言和文化中去。179页”她的语言风格的作品:“像在一锅玉米面糊糊里拌了沙豆子,粘稠中夹杂着干脆和高潮。(179页)”
        读《百年血脉》,给人以一种在读一本翻译出色的域外小说味道,这是作者语言风格造成的绚丽。和大多数汉语作家不同,在这部小说中,作者用成语的地方几乎是可以说是凤毛麟角,她生活、成长的语言环境是“小孩子们就必须会用阿尔泰语系东突厥语支的维吾尔语,去分辨阿尔泰语系西突厥语支的哈萨克语。178页。”。这种语言环境哺育了她独特的语言表达思维形式,形成了这部小说独特的风采。读着这部小说,我心里冒出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在作者构思的时候,首先涌出的是维吾尔语,还是汉语呢?
        上世纪80年代出现的同一题材的《穆斯林葬礼》是典型的传统语言风格,《百年血脉》作者生活在一个“汉族、哈萨克、维吾尔和回族共居的村庄里,178页。”“母亲的甘肃方言似乎跟母乳一起传给了我们”,“我们学会走路,就听到父亲跟邻居说维吾尔语179页。”,生存空间造成了她的语言的独特风采,所以,我们才读到这样语言风格的作品:“像在一锅玉米面糊糊里拌了沙豆子,粘稠中夹杂着干脆和高潮。(179页)”
        
        4:我看《百年血脉》
        
        80年代以来,我们文学浪潮先是进入了“伤痕写作”阶段,主要反思“十年文革”造成的“结痂”。进入90年代作家们又开始面对现实,反映改革做成的冲击,像贾平凹对于现实万象的扫描,如《废都》,如路遥的《人生》。两千年前后,就五花八门了。像莫言对于过去的沉思:《生死疲劳》,阎连科的“炸裂”之作……遍体鳞伤的海归的呻吟以及他们的辉煌,还有用下体写作……总之,作家总不会停止自己的思索,总会对眼前世界做出属于自己音质的内心回响。
        《百年血脉》“是一朵奇异怪诞迷人的花(208页)”它为我们开启了一个我们不曾涉足的领域。让目光穿梭在作者的字里行间,进行的一次不啻是痛的旅行。这是一个虔诚、睿智的穆斯林女人在主的神殿里,以虔敬笃诚的心态向主的倾情告白。
        
        帕蒂古丽,女,1965年出生于新疆。维吾尔族。中国作协会员。已出版长篇小说《百年血脉》,散文集《散失的母亲》《隐秘的故乡》《跟羊儿分享的秘密》《混血的村庄》。在《人民文学》《大家》《天涯》等刊发表作品40多万字,有十多篇散文被收入各种散文精选集。散文《模仿者的生活》获2012年度《民族文学》奖、《散文选刊》2012年度最佳华文奖、2012第四届在场主义散文奖新锐奖。散文《思念的重量》获2013全国散文大赛一等奖。散文《被语言争夺的舌头》获得2014年度人民文学奖。


22/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