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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加斯之夜

发布: 2015-2-13 19:22 | 作者: 张惠雯



        他们终于离开“橡树一号”时,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如果不是因为他和罗嘉不愿跳舞,马丁和迈尔克姆一定还会待下去。他们沿着大路走回酒店,街上行人稀落,但两边的赌场里热闹非凡。他感到非常疲倦,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和这些陌生人走在这个地方,像是在夜幕下流浪。他听着他们的说话声在空荡荡的街头响起来,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穿过了一个巨大而寥落的空间……
        酒店游泳池边那家酒吧还开着,这一回,他们的理由是“安安静静地喝一杯”。 在美国总是这样,人们不停走动,不停换地方喝酒。他只好又叫了啤酒,已经记不起来这是他一天之内喝的第几杯酒。在接下来昏昏沉沉的闲聊中,唯一引起他兴趣的发现是罗嘉已经结婚了。迈尔科姆说罗嘉“迫不及待”,罗嘉回复了一句可笑的话,他记得罗嘉说:“难道我要等到功成名就才结婚吗?事实往往是,当你站起来时,你的小弟弟却站不起来了。”他们都大笑起来,包括他,虽然他的反应稍微慢了半拍。过一会儿,马丁又兜回这个话题,调侃罗嘉说像他这么早结婚,“中年危机”一定会来得更早更具破坏性。
        中年危机,如果你是指中年人的外遇,”罗嘉语气有点儿傲慢地说,“那不过是新鲜感和性欲产生的一时兴奋。聪明人不会让这些东西影响他的生活,只有傻瓜才会深陷其中,以为又找回了他的青春。这不过是种幻象。”
        迈尔克姆露出心悦诚服的表情,说:“老天爷,一个印度哲人。”
        他则在想,他大概没有可能经历中年危机了,暗自庆幸没有向这帮人透露自己的年龄。
        闲聊继续下去。他们此时没有坐在温暖的厅里,而是坐在游泳池边。夜风冷峭,吹过游泳池幽蓝、波光闪动的水面,他一点儿也没体会到什么浪漫情调,只觉得头疼、喉咙干痛欲裂。他没法继续熬下去,只得告诉他们他感冒了,要先上楼休息。
        等他结完自己的账,马丁问:“明晚我们要去Luxor看‘Fantasy’,你要一起去吗?”
        罗嘉补充说:“这在拉斯维加斯还算是能看的脱衣舞秀。‘疯狂女孩儿’真够糟糕!”
        “宝莱坞有更好的脱衣秀吗?”迈尔克姆装出一副挑衅的表情。
        “宝莱坞不靠脱衣舞女,它是电影的地盘儿。”罗嘉严肃地更正他。
        他这时发觉大家都看着他,支支吾吾地:“我看看吧,如果我明天感觉好一点儿……”
        “马丁,你正在把一个好男人教坏!不过,相信我,明晚将是个愉快的夜晚!Luxor的歌舞女郎是维加斯最漂亮的,我们会尖叫的。”迈尔克姆夸张地说,傻乎乎地朝他笑着。
        他瞟了一眼罗嘉,罗嘉也微笑着。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那微笑里透着嘲讽和怀疑。
        “我们明天等你的电话。”马丁睁大那双蓝眼睛看着他,眉毛上挑,现出深深的抬头纹。
        “好的。我得先走了,我今天实在……不太舒服。”他说。
        迈尔克姆说:“得了,老兄,放他走吧。一个好人!我敢说我们当中只有他有资格上天堂。得了,老兄,你真是感冒了,回去好好睡一觉。”
        他感谢了迈尔克姆。
        罗嘉这时突然举举杯子,慢悠悠地说:“又一个乏味的长夜!”
        “他在想他妻子。”马丁说。
        迈尔克姆不放过任何发笑的机会,而且笑起来没完没了。他就是在迈尔克姆那阵失控的笑声中和他们告别的,然后(他相信)在他们的注目中,灰心丧气地走向电梯。不知道为什么,马丁最后那句话戳痛了他。
        他回到房间,在床上躺下来。在游泳池边喝酒的时候,他只是觉得冷,现在他的身体则开始发抖。他懊丧、生自己的气,后悔和这群人浪费了太多时间、打乱了计划。他知道自己害怕一个人游荡,害怕孤独,骨子里却又和别人格格不入。
        过了好一会儿,他决定坐起来打电话。那个印着妓女裸照、假名(必然是假名)和电话的淫秽小册子就在电话旁边,他却迟疑了,只是把小册子拿过来又胡乱翻看一遍,然后压在枕头底下。他躺在只开着一盏床头灯和廊灯的、光线昏黄的房间里,觉得这房间对于一个生病的人来说太大太空了,这张King Size的床更是显得滑稽、大而不当。空气里有股跃跃欲试的罪恶的气味,仿佛还有什么东西隐藏在布满暗影的角落里炯炯地朝他窥伺 – 他看不见的一双眼睛或一个镜头。无论这是否仅仅出于他的想象,他都摆脱不了那种被人观察或是丑事必定会被发现的感觉,由此更觉得害怕、羞愧。他知道他陷入了对淫欲的幻想中,这是种罪恶吗?或许在他还未做出计划中的那件事之前还不算,但至少,它是一件不堪的事。
        他歪躺在高高叠放起来的两个枕头上,任由那些画册上丰满的乳房、撅起来的屁股、看起来既丑陋又充满阴暗的诱惑力的女人两腿之间的东西占据他的意识。他的身体发烫,欲望慢慢鼓胀起来,但轻浮、软弱无力。他反复地翻看画册,看得非常仔细。他更想要那些丰满的异族女人,因为她们对他来说就只是身体,是生气勃勃的器官,是曲线美好的肉感东西,他只需要趴到她们身上做疯狂快活的勾当,不需要好奇她从哪个地方来、更不会有无谓的怜惜。况且,这个画册上几个亚洲女人实在丑得可以,当然,他很清楚他眼里的丑陋往往正是西方人欣赏的迷人之处。
        他的注意力逐渐集中在其中几个女人身上,两个是白人,另外三个是深肤色的拉丁女人。他尤其注意到一个叫莫妮卡的女人。她看起来年纪并不轻了,也没有在广告中声明她是22岁女学生,但她的身体看起来异常柔软,像一条雪白、细腻的棉被。在她的广告图片里,她并没有脱光,也没有做什么挑逗火辣的动作,她涂着浅桃红色的口红,穿一件白色的浴袍,表情温柔,朝前俯着身子,把那对赤裸、洁白的乳房露出三分之二。那乳房看起来也那么柔软,仿佛会融化似的,它很大,形状自然,甚至稍稍有点儿下垂,这反倒让他觉得她是个成熟、真实的女人。这正是他想找的女人,他不想要一个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妓女,他想要的就是这么一个看起来并不像妓女的妓女,一个和普通女人一样柔软、温暖却身份下贱的女人。
        在各种绮丽的想象、纷杂纠结的念头中,他母亲的脸突然令人懊恼地跳进脑海里,让他的心猛缩了一下。她那副憔悴、关切的神情并不因为他的懊恼而消失。他想起她在电话里总是唠唠叨叨地问他吃饭如何,好像他就是个吃不饱的小孩儿,好像他只有一个胃口需要满足!接着出现了另一张面孔,样子黯淡、模糊不清,一个他曾追求过的女孩儿,认真地追求过,为她等待、痛苦过,但却没有做那件至关重要的事:和她睡觉。另有一些面孔,有男有女,都是些和此刻无关的人。他反感他们在这时候跑出来打扰他,似乎他们知道他为何独自跑到这堕落的城市来。他仍然面对着印有莫妮卡照片和电话的那一页,可她一度退出了他的意识。在他的意识里,他和那些纠缠他的人较劲儿,尤其和他的母亲。他在心里对她冷笑、叫喊:你想让我怎么样呢?你的“小”儿子已经三十八岁了,三十八岁的孩子!
        最终促使他拿起电话的并非欲望,而正是这股阴郁的怒火,它驱散了他的恐惧感,让他有种豁出去的无耻。他用酒店电话拨打了莫妮卡照片上的那个号码。他首先在脸上摆出一副他所想象的无耻、油滑的表情,希望等一下他的声音听起来能像个老嫖客。但当电话接通,他听见一个女人说话,心就狂跳起来。他开始慌乱地交待他如何在路边的书报栏看到这本小册子,如何从这个小册子里看到莫妮卡的广告,他“对她感兴趣”,想让她来他房间里“跳舞”(因为小册子里所用的宣传语都是‘私人舞娘’)。等他说完这一长串话,对方沉默了片刻。他立即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根本不需要交代、解释,她现在想必已经知道他是个新手,而且,他也意识到对方并不是莫妮卡,只是个接线员,就和AT & T电讯公司的接线员一样。但她毕竟是特殊行业的接线员,她甜腻的嗓音很快打破沉默,说她为他感到高兴,乐意马上为他做出最甜蜜的安排。然后,她问他需要莫妮卡什么时间去他的房间“服务”。他怯怯地问:“现在可以吗?”接着又补充一句:“就是你们在小册子放她的照片的那个莫妮卡。”对方笑了一声,说:“当然,就是这个莫妮卡。”但他感到她在拖延时间,猜想她正翻看着一个日程表什么的。他突然想到,那个他喜欢的莫妮卡已经有生意做了,此时,棉被一样的她正在某个酒店房间里被某个光头佬儿蹂躏,光头佬儿(也是一个肥佬儿)花了钱,就要把她玩儿个够,他们就像丑陋的野兽,有的是精力,而他的莫妮卡就像个钟点工,日程排得很满……他想到这里竟觉得如释重负。所以,当对方假装兴奋地告诉他今晚莫妮卡可以去,她可以为他安排在两个半小时之后时,他立即礼貌地拒绝了。她试图介绍别的,但他匆忙把电话挂了。为了避免她打电话来酒店,有一会儿,他干脆把电话线拔掉了。
        他意识到他的后背湿透了,或许自从拨打那个号码开始,他就在不断出汗。他现在知道想冒充老嫖客是做不到的。他猜想马丁不会像他一样尴尬得直流汗,迈尔克姆更不会,即便他们不是老嫖客,他们一定还能和色情服务的接线员打情骂俏。至于罗嘉,他会凑热闹地看脱衣舞,但或许根本不屑于找妓女。如果他有个妻子,他也不至于如此,他会和罗嘉一样开某个老单人朋友的玩笑,轻易说出“当你站起来,你的小弟弟却无法站起来了”这样的调侃话。他看看表,离午夜一点还有不到十分钟。他重新接上电话线,心想是否需要冲个凉,但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不是在和女朋友约会,他自嘲地想。
        经过第一次打色情电话的极度紧张,打第二个电话也就容易了些。他不像第一次挑选得那么仔细了,他在莫妮卡身上耗费了太多时间,最大的错误是差一点儿把她感情化。不能用半点儿感情,他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说。打第三个电话时,他要找的女郎答应半小时内就到酒店房间来。他放下电话,僵硬地倚坐在床头,眼睁睁地看着时间过去好几分钟。他跳下床,脱掉睡衣挂进衣橱里,换上正常的衣服,又把被子和床罩拉平整,然后坐在书桌前面翻看着旅行指南,仿佛在等一位来访的朋友。他想有经验的嫖客会不会只穿一件浴袍躺在床上等着上门的女人?他们打开门以后会不会立即让她宽衣解带,还是会先说些挑逗的下流话,还是会走进浴室冲洗,或是像情人一样并肩坐在床上,悄然地观察、感觉对方……
        时钟一分一秒地走着,走得很慢也很快。他等着门铃响,结果电话铃却响了。他一阵慌乱,不禁站起身,犹豫了一会儿才拿起电话。他听到对方是个操西班牙口音的女人,脑子里顿时一片混乱。等他竭力冷静下来,才听明白对方的意思,她说她在酒店门口被门卫拦住了,他们问她要房卡,所以他得下去接她才行。他这才回想起酒店11点之后为安全起见会查证夜归的房客,而他刚才竟把这件事完全忘了。他不想下楼,宁愿自己没打过那通电话,但他也知道如果不下去,这个女人和她的同伙儿应该不会放过他。他穿上夹克外套、带着房卡下去了。他从大厅里看到站在玻璃门外的妓女,她一头丝线般的直发垂到腰际,个头几乎和那两个穿深色西装制服的查岗的男人一样高。他走出那道玻璃门时,没有抬眼看那个女的,但感到他们三个都在盯着他看。两个男人站在一个半环形、大学讲台似的的木桌后头,一个是中年人,一个是身材修长的年轻人。他们热情地问候他,他却没回答,径直把手里捏着的房卡递给他们看。“哪个房间?”那个年轻人扫了一眼房卡,同时问他道。他报上房间号,又生硬地说:“她是我的朋友。”这时,站在一旁的中年人和蔼地说:“先生,其实不用麻烦你下来,你只需要打电话到前台告诉我们房间号,你的朋友就可以进去拜访你。”他没接话,满脸通红。他们俩此时都对他微笑,看起来非常彬彬有礼,可他知道他们的想法,知道藏在这职业性笑容下的嘲讽:一个跑到拉斯维加斯招妓的龌龊中国佬!
        他在前面逃离一样快步走向电梯,她紧跟后面。他仍然没有看她,只是感到她大概比自己高出半头,她的身体似乎很沉重,因为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很尖锐……直到电梯门关上,他才朝她匆匆扫了一眼。她穿着紧身的黑色衣裙和黑丝袜,高跟凉鞋就像一堆捆绑在瘦削的脚和脚踝上的带子,很奇怪,她的浓妆艳抹反倒使她看起来像个男人。刚才的尴尬已经让他忘记了他在画册上选的那个女人什么样、是不是眼前这个女人。
        第一步和他计划的不一样,那么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也会一片混乱,至少在他看来,他已沦为被动。所以,等他们进了房间,他也只是等着那女人开口说话。他现在能近距离打量她了,她就像她那个人种的女人一样高大、深肤色、五官鲜明而突出,被脂粉完全掩盖住的的脸看不出年龄,也许已经四十岁,也许只有二十五岁。他还闻到她身上散发的气味,这气味是浓烈的香水味和强烈的体味混合起来的产物……她似乎看出来他是个不知所措的新手,于是很友好地把双手搭在他肩膀上,说:“你好吗,小帅哥?你不是让我来为你跳舞吗?我叫琳达,很高兴见到你。”她说话时摇摆腰肢,膝盖也微微抖动着,仿佛她的身体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她没有耽误太多时间,马上开始给他介绍私人舞娘的服务选项,他根本没试图听明白,糊糊涂涂地选择了一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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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5-2-22 17:19:58
从头到尾都是很低端陈旧不成熟的语言,实在没阅读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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