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加斯之夜
发布: 2015-2-13 19:22 | 作者: 张惠雯
第二天风和日丽，头一天的狂风完全止息了。他早上透过窗户看到天空一片碧蓝，酒店院子里栽种的高大树木在和风里微微摇曳。他到负一层那家咖啡馆吃过早餐就开始了在Strip一带的游逛。他从“马戏团，马戏团”和“里维埃拉”酒店所在的街口沿拉斯维加斯大道走，经过Wynn、“威尼斯人”朝着“凯撒皇宫”的方向去。尽管来之前他也听说了拉斯维加斯的种种奢华，但走进这种层层叠叠、令人目不暇给的奢华建筑和装饰物之中，眼见数以万计的鲜花装点起来的酒店大厅，人造的室内运河、天穹和仙境，复制的古迹，他还是感到震撼，或者说是一种兴奋过头、喘不过气的感觉，这感觉新鲜刺激，却未必让人舒服，看得多了，甚至会觉得麻木而晕眩。林立的奢侈品商店也让他觉得和自己无关，认定它们是为那些只能用钱来讨好女人的老男人准备的玩意儿。让他印象深刻的是Harrah’s这样的老旧赌场与宫殿般的新贵们毗邻而居，不仅不显得门庭冷落，甚至赌客还更多。老赌场的赌厅里很拥挤，有股浓郁呛鼻的烟味，人们肆意谈笑玩乐，一边赌牌一边叫酒。他尝试着玩了三四种赌博机，仅仅是为了了解这些机子怎么用。至于那些新贵赌场，他们皇宫般的酒店向所有人开放示好。他出门时带着相机，却没拍什么照片，因为到处是令人应接不暇的抢眼景观，反倒让人没有想拍的兴头了。
感冒和阳光让他有点儿昏昏然。午后，他走出“凯撒论坛广场”，在前面的湖边坐了很久，买了街头售卖的热狗和咖啡解决午餐。阳光非常灿烂，但并不炙热，空气温暖而柔和，风就像湖面微微荡起的柔波。他觉得这个城市给人的感觉也是柔和的，奇特的是它的极度繁华并没有咄咄逼人的势利相，似乎谁都可以和这里融洽相处，穷的富的，清高的或无耻的……它比他去过的任何别的城市都显得安全、祥和，有那么多人闲散地走在街头，他们看起来快乐而且友好。他离开湖边，走进附近的Bellagio酒店，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仿造的童话世界里，有泉水、热带风格的奇花异木、水磨坊、树精灵……只是这里来来去去的都是捧着相机和苹果平板的成人。在一片喧嚣声中，一个穿西装的瘦高拉丁男人在演奏竖琴。他站在稍远的地方听着，尽管眼前的游客川流而过，有一会儿，乐手演奏的那首Bésame Mucho还是让他感到出奇的宁静、黯然神伤，仿佛他正独自一人站在某个漆黑的路口。
虽然疲倦，他还是和马丁他们联系并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将近六点钟，他来到“威尼斯人”前面那座小桥上，发现他的新朋友都已经等在那儿。他们看起来兴致高昂，没有半点疲态，一边说话，一边俯视着被夕阳和早早亮起的灯照得潋滟的假运河 - 它像加了过多硫酸铜的游泳池一样碧蓝。仿造的圣保罗广场上聚集着不少游客，金色的阳光里缓缓融进了一抹娇艳的玫瑰红，一些人在拍照。他们一见他就问他是否去了赌场、输了还是赢了。他们交换信息，发现每个人都输了钱，除了罗嘉。
“他‘很不情愿地’赢了钱。”马丁说。
“这是真的，我从来就不喜欢赌博。”罗嘉说。
“就是这种说自己不喜欢赌的外行才会赢钱！”马丁说。
“所以我从未赢过钱，不管我玩儿哪种赌法！最该死玩法是德克萨斯扑克，我总是一输到底。”大嗓门的迈尔克姆宣布，“但我一直坚持给赌场捐钱，每次都捐，是赌场让拉斯维加斯变成了这么有趣的地方。到维加斯来不去赌场还能干什么？”
罗嘉说：“我以为不少人只是来购物、看秀。”
“你不是指脱衣舞秀吧？” 迈尔克姆开玩笑地问。
“我是指‘太阳马戏团’那样的秀。”罗嘉瞪了他一眼，说。
迈尔科姆不以为然地耸耸肩。
马丁建议大家先去解决口渴的问题。于是，他们在“威尼斯人”里找了家酒吧坐下。尽管担心喝酒会让自己的感冒加重，他仍然叫了冰啤酒。置身在白云流动的人造天穹下面，他又有种荒谬感，似乎置身于幻象中。他很想知道别人有没有这种感觉，但发觉这问题难以问出口。他们喝酒、闲聊，什么也没吃。他发现在三人之中，迈尔克姆其实是脾气最好的一个，他努力使自己显得有趣，无论听到什么，都习惯性地用美国人的方式先评价一声“酷”，他不允许谈话冷场，仿佛沉默是他的死敌。大概在另外两个外国人眼里，迈尔克姆显得天真甚至有点儿傻气。罗嘉来美国的时间应该不短，他的印度口音并不重，但性格里东方人的严肃和内向却没有变，他喜欢嘲弄迈尔克姆，而后者一点儿也不在意。马丁是个礼貌周到的欧洲人，说话不多，有所保留，也许因为性格和善，在交谈时，马丁尽量和对方的节奏保持一致。他会迎合迈尔克姆傻乎乎的玩笑话，和罗嘉说话时则会正经一些，对他则非常客气。马丁就像温和的粘合剂，试图把大家粘合在一起。
一个多小时以后，他们起身到Wynn酒店去吃自助晚餐。这是迈尔克姆的建议，尽管他声称更想去“马戏团，马戏团”酒店吃牛排。但其他人都饿了，不想走更多回头路。Wynn的餐厅就像这家酒店里的任何其他地方一样富丽堂皇，食物选择称得上丰盛，都是真材实料，味道却说不上好吃。他们填饱了肚子，没有要酒，因为他们的计划是晚餐后再到Mirage酒店的“橡树一号”酒吧喝酒。
饭后，他们沿着拉斯维加斯大道漫步前行。夜风吹拂，温度比白天低了许多。他们又回到“威尼斯人”前面的那个仿造广场，又站在他当天多次跨过的那个交通灯口，看到马路对面的“金银岛”和Mirage酒店。夜色中的维加斯和白天感觉不同，像女人化了浓妆，艳丽、魅惑但也虚假。他忍不住猜想自己和这三个外国人走在一起是什么样子，他是否会显得比他们老十岁，还是看起来和他们差不多……而在拉斯维加斯的街上，没有谁会引起他人特别的注意。几乎所有在赌城的街头徜徉的人都显得对一切见怪不怪，无论那是窘迫、疯狂还是绚丽光鲜。这不是说他们行色匆匆，事实上，在南拉斯维加斯大道昂首阔步的人大部分是无所事事的人，他们之所以不注意其他人只因为目光被周围的人造景观和橱窗夺走了，或者沉浸在自己想象中的快乐里：他们正在奔赴的某个赌场、某个即将上演光怪陆离的演出的辉煌大厅，一家高档餐馆或是酒店里的某个秘密房间……没有人关心这四个肤色各异的小伙子，只有他对自己是谁耿耿于怀，他来到这里不是为了赌博，也不是为了看秀，他来这里只是为了解决一个和认识自身息息相关的问题，起码他自己是如此认为的。走在街头，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不如那三个年轻朋友高大健壮，他装不出来那股朝气，但也知道自己至少没有某些同胞游客那沉甸甸的肚子、奇特的步态、名牌标志明显却拘谨土气的装束（这类游客在拉斯维加斯街头真不少见）。他既不缩手缩脚，也不像个富得流油的乡下财主，他在外国人中间不失清爽体面，这对他来说多少算是安慰。
他和罗嘉很自然地走在一起，因为他们都是说话不多的人，也许还因为他们都是亚洲人。走在前面的迈尔克姆这时爆发出一阵大笑，伴随着他特有的喊叫声。
“吵闹的家伙，非常吵闹。”罗嘉说，微笑着皱起眉头。
他们来到路口时，人行指示灯显示只剩下八秒。迈尔克姆拽着马丁，他们笑着朝对街冲刺。罗嘉很镇定地站住了，手插进牛仔裤的口袋，对他说：“我想我们用不着这么狼狈。”
“当然不用。”他说。
跑过去的两个人停在街对面的交通灯柱旁。迈尔克姆开始朝他们打手势、做鬼脸，马丁在一旁哈哈大笑。
“幼稚。”罗嘉说，以印度人特有的方式摇着头。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等待着行人灯。罗嘉那双颇深的眼睛突然看着他说：“很多西方人正变得越来越幼稚。我并不是批评我的朋友，当然，我也可以批评他们，但我现在是一般性地来说。你没有发觉吗？他们越来越像小孩儿，幼稚、吵吵闹闹、缺乏常识。”
“有一点儿，大概因为他们不需要像我们一样努力就能过上好日子。”他说，发觉冰啤酒和街上的风已经把他的嗓子弄哑了。他看了看罗嘉，这时的罗嘉显得有点儿愤世嫉俗，年轻英俊的脸上不耐和老成的神情交织，微微撅起的嘴唇、皱起的眉头似乎准备对一切进行挑战和批评。
“千真万确。”
这时候，人行道的灯亮了，他们随着人群往对面走。
“你知道为什么我们比他们优秀吗？”罗嘉一边走，一边仿佛不经意地说。
“比他们优秀？”
“是的，只要我们和他们处在同样的环境里，我们就会比他们优秀。因为我们了解他们的东西，他们却不了解我们。我们的问题只是制度！”
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谈起这些。他并不完全同意罗嘉。制度的问题是毋庸置疑的，但在他看来，拿他们这种经过重重筛选才能到美国求学的外国人和一般的美国人相比是不公平的。可他又觉得不便于为此争执，于是说：“是的，制度，还有古老文化的残渣。”
罗嘉摇摇头说：“老文化的残渣，只有像我们这样的古老国家，才会存在这种问题。”
这时，他们已经来到路的对面，不再讨论这问题，随着人流往Mirage的方向走。他们到达“橡树一号”时，发现里面已经挤满了人。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一张小桌，四个人挤在通常情况下仅能容纳两个人的角落里。接着，迈尔克姆英勇无畏地冲到吧台，帮大家点了酒。他点了玛格瑞塔。跳舞时间一到，人们立即涌向舞池，在那里摩肩接踵地使劲儿摇晃。音乐声、灯光、人们相互喊叫的声音、空间的拥挤狭小都让他感到窒闷。他不明白为什么人们会喜欢这种地方，一个彼此听不见也看不见的地方。他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太老了才会觉得这种地方乏味，而且，他的心脏也几乎受不了音乐节奏的猛烈震动。过一会儿，马丁和迈尔克姆也去跳舞了，他和罗嘉没去，依然坐在那儿喝酒。现在他们坐得舒服了一点儿，不时朝对方看看，拿起杯子碰一下。他们比走在马路上多的是时间谈论那些问题，但周围太嘈杂，他们根本无法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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