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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加斯之夜

发布: 2015-2-13 19:22 | 作者: 张惠雯



        十一月的第二周,他一个人来到拉斯维加斯。这个决定曾让他踌躇,但最后他还是决定自己来,对谁也不说。他乘联合航空公司的航班从达拉斯飞过来,飞机降落前,他已经透过低空飞行的飞机窗口饱览了内华达的赤褐色荒漠,它比德克萨斯的原野看起来还要荒凉得多。
        机场很小,玻璃墙外除了零星几座方头方脑、同样是灰褐色的建筑,依然是荒漠景色。这天的天气不好,大风扬起沙尘,天空和景色都变得黄突突的,令人失望。他在机场里的“汉堡王”吃了个冷冰冰的午餐,然后顺着指示箭头朝通向“地面交通”的出口走。他经过了几排赌博机,暗暗惊讶连机场大厅都布置成了小型赌场,还发现赌场里的两个工作人员都是华人。但他对赌博不感兴趣,目不斜视地匆匆经过。步出机场那道玻璃门,他才发现风比他想象得大多了,天气很冷。他把夹克拉锁拉上,领子也竖起来,提着他那个小小的“汤米?希尔费格”绿色手提箱走到车站。他等了大概十分钟,坐上机场通往市区的公车。起初,路边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风景,连公寓楼房都是荒漠的黄褐色,而就在这些荒凉光秃的街道边上,稀稀落落地栽种着从温暖潮湿地带移植而来的矮棕榈,棕榈叶在狂风里就像被吹得横飞的头发。
        车驶近市区,建筑渐渐密集了一些,树木也更多,逐渐露出一点儿繁华的迹象,但一切看起来仍然是黄褐色的。直到公车转入靠近Strip的一带,外面的世界才骤然一变,荒野的自然气息都被隔绝在晶亮的玻璃大楼和恢弘的古典式仿造建筑群背后了,巨幅广告牌和灯使城市中心看起来像是降落在沙漠中的空中楼阁。不少乘客已经下车,似乎他们都确切知道他们要坐到哪一站,他却在慌慌张张地观察,担心着是否会下错站。他这时觉得冷、慌张、沮丧,他那个只身游逛的决定开始动摇了……
        在车上,他遇到了三个从旧金山来赌城同游的朋友 – 马丁、迈尔克姆和罗嘉。他第一次来拉斯维加斯,订的是Strip南端的“希尔顿度假俱乐部”。当他终于忍不住起身询问司机他的酒店应该在哪一站下时,他们告诉他说大家住在同一家酒店,到站后一起走过去就行了。
        这三个很友好的年轻人是加州理工的学生,他们起初以为他也是个学生,他解释说他在德州的西南医学中心做博士后,他们夸他看起来很年轻。往酒店去的路上,天色昏暗下来,空气干涩寒冷,沙漠的风无遮拦地吹进小小的城市,在楼群里形成奇怪的涡流。风刮得人身体摇晃,只能伛着身子往前走。他这时已经得知马丁是德国人,迈尔克姆是美国人,而罗嘉,显而易见是印度人。他们问他是日本人还是韩国人。每次他被错认成日本人或韩国人,他甚至会有一点儿沾沾自喜,当然,他理应为此感到羞惭。听说他是第一次来拉斯维加斯,他们似乎觉得惊讶。“那你可会有大发现了,它和美国其他城市都不一样。”马丁说。罗嘉说:“无论如何,这是美国最安全的城市,尽管这听起来很矛盾。”迈尔克姆则套用《加州旅馆》里的一句歌词打趣说:“这里可能是天堂,也可能是地狱!”
        在路边一个书报筒前,迈尔克姆停下来,笑着给他介绍说这是拉斯维加斯的“特色”之一,这个书报筒不是放供路人免费阅读的报纸、杂志或售房手册的,它是专门放脱衣舞娘和妓女的广告册的。他扫了一眼这个书报筒,它和邮筒一般高,看上去和达拉斯的书报筒没什么区别。但透过深色而透明的塑料拉门,他看到里面花花绿绿的印刷品上都是半裸的女人照片。
        “免费的,” 迈尔克姆说,“保证比<花花公子>好看。”
         “<花花公子>能把人闷死,我认为它比<时代周刊>还闷。我不知道除了美国人还会有谁在看这种杂志。”罗嘉嘲弄地说。
        “这个人,他从不放弃机会诋毁美国的一切。顺便问一下,你们要拿一本看看吗?” 迈尔克姆朗声笑着问。
        没有人接腔,只有他尴尬地说“不用了,谢谢。”
        “别理他,这家伙是在开玩笑。”马丁对他说。
        “当然,我总是在开玩笑,你会知道的,我爱开玩笑。” 迈尔克姆说。
        走进酒店,人好像从冬天掉进了温暖宜人、散发着芬芳气息的春天。他感觉舒服多了,他一路上穿得太单薄了。外面天气恶劣,而他又旅途劳累,决定晚上哪儿也不去,好好睡个觉。他们四人一起在前台办理了入住手续,他住在三十二楼,他们住十八楼。办好手续,他们告诉他说如果想一起游逛,随时欢迎加入,他们对维加斯比较熟。他很感激,和他们交换了电话号码,约定第二天下午再联系确切的碰面地点和时间。
        他走进房间,把箱子打开,换上睡衣和拖鞋,又把这两天里要穿的衣服挂进衣柜,然后根据床头柜上的座钟显示的时间把手表调过时差。房间里除了加热器发出的微弱噪音,一片静寂。就像以往每个夜里从实验室疲惫万分地回到他租住的公寓里,这静寂尖锐地提醒他:只有他自己,也只可能是他自己。他走到窗前拉开厚重的深红色窗帘,俯视夜色中那片街区。靠近酒店的这一带灯火辉煌,各种光色闪动不止。如果他把它看成一个平面,它就像个光怪陆离的屏幕。然后,城市向远处延伸,离他站着的地方越远,灯光越显稀落,直到它黯淡、萧条的边缘融入广阔而幽暗的荒漠。他的目光又兜回近处光色交织的“屏幕”,看了一会儿,感到这光彩夺目显得有些荒诞、不真实。它本来就属于一片荒漠,是某种古怪的东西促使这个狭小的地带成为金钱堆砌起来的琉璃天堂。他想起那部中国小说《废都》,但眼前这个地方不是废弃的都城,而是颓废的都市,它不可能被遗弃,只要这世界上还有寻欢作乐的人:因为寂寞而寻欢作乐的人。
        他坐在那张红木书桌前,拧开台灯,开始查看客服手册上的叫餐价格。价格太贵,他打消了叫餐到房间的念头,决定休息一会儿就到手册上介绍的地下一层那家咖啡店吃点儿东西。他把闹钟设定在一小时之后,然后爬到床上紧紧裹着被子。房间里的温度在不断升高,但他仍然感到冷。在临睡前的意识里,他不时想起刚才经过的那个塞满色情广告册子的书报筒,他在别的城市从未见过这种怪异东西,可见他的确来到了“罪恶之都”。他还回想起坐在车上时看见经过的几辆出租车和一辆小货柜车上刷的广告 - “我们运送女人到你的房间”,不禁露出一丝笑意。很快,他睡着了。睡梦中他听到闹钟响了,却伸手摸到“停止”键狠狠按下去。他醒来时已经过了晚上十点,楼下的咖啡店关了,他只好到酒店附近的CVS药店买了冰凉的三明治、两个香蕉和一加仑装的矿泉水。在带有沙砾气味的刺骨的风里,他提着袋子朝酒店另一边走去,很快找到了孤零零伫立街边的那个书报筒。附近没有别的行人,对面的公车站也空空荡荡。他迅速从里面抓出三本小册子,塞进袋子里。
        回到房间,他才发现他拿回来的三本小册子里有两本一模一样。他边吃三明治边仔细翻看小册子,那感觉和看色情杂志不一样,因为在这些搔首弄姿的照片下面都印着一个极为醒目的电话号码,说明这些女人是可以马上被“运送到你房间里”的。他在两个小册上中选择了一个他觉得较为好看的放在床头,另外两本,包括那本重复的,他也没舍得扔掉,都塞进他的手提行李箱里。他想,他可以把它们带回达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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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5-2-22 17:19:58
从头到尾都是很低端陈旧不成熟的语言,实在没阅读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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