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邻居王大伯家的三儿子，从小便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初中没毕业，拿着父母给的几百元钱就出去闯江湖了。他父母当然希望儿子能够闯出一番天地来，不说光宗耀祖，将来能够自食其力，娶上一房媳妇，也是好的。王老三先是去学习驾驶技术，一年后拿到了汽车驾照。父母东挪西借，耗光了家中所有的积蓄，买了一台货车让他经营。那年头只要能吃苦，经营汽车还是可以挣到钱的。但王老三游手好闲惯了，喜欢打牌，结交了不少狐朋狗友，都是些三教九流的人，慢慢就学坏了。不好好开车，一天到晚梦想挣大钱。跑了三年多的运输，挣的钱都在牌桌子上输光了，还欠下了一屁股的赌债。王老三背着家人将偷偷货车卖了，拿着钱伙同他的一个哥们跑到云南去了。
他父母不明白他到云南去干啥子，但是人已经走了，没有办法阻止。
10多天后，当地派出所通知他父母，王老三在云南涉嫌贩毒运毒被公安机关抓获了。他父母一听，如五雷轰顶，顿时瘫倒在地。后来得知他是在一列火车上被抓获的，从他的卧铺下面搜出了70多克毒品。经过审判，他的罪名是运输毒品罪，因为数量特别大，被判了无期徒刑。
直到现在，王老三还在外省的一家监狱服刑。每年除夕，他被允许和家人通一次电话，他很后悔，不该走上那条道路。在他服刑期间，他的爷爷、奶奶已经先后去世。他的父母年纪也大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据说他在狱中表现尚好，已经得到减刑，再等10年的时间就可回家了。即使到时刑满释放，他也是50好几的人了。
王老三和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我希望他早点获得自由。只要能够痛改前非，他还可以好好经营自己的下半生，娶一个媳妇，踏踏实实过日子。当然，这可能会很难。因为他一无所有，回来后将面临家徒四壁的惨况，一切都要从头再来。
十四
姑姑大约是村里最善于勤俭持家的女人了。她的节约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有时连简单的日常用品也舍不得买。钱一分一分攒着，几十年下来倒也有了一笔可观的积蓄。姑父像姑姑一样节俭，不抽烟、不喝酒，虽说当过几年兵，见过不少世面，但从不乱花一分钱。老两口对生活的要求极其简单，有衣穿，有饭吃就满足了，从不奢望别的。也不喜欢城里的生活，若是接他们到城里住几天，说什么也不愿意。他们总说还是呆在家里舒服，城里再好，也是别人的。
姑姑是个很传统保守的人，她有两个女儿。二表妹嫁在邻村，大表妹结婚后住在家里。姑姑对这个上门女婿并不满意，因为这是个很不安分守己的主。前些年看到同村的张胜利在外面做木材生意发了大财，又是买车又是买房，就眼红眼绿的，也想出去闯闯。姑姑死活不同意。她觉得表妹夫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还是踏踏实实在家的好。同时还担心他阅历浅，容易上当受骗。
好说歹说，表妹夫就是不听。借了几万块钱就走了，这一去不打紧，不但没有赚到一分钱，反而欠下几十万的外债，天天被人追上门来讨债，连过年也不敢回家。姑姑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最后看在女儿的份上，忍痛把攒了大半辈子的积蓄拿出来，替他还了部分债务，但也是杯水车薪，离那个天文数字还差得天远。
姑姑心里那个气啊，真是无法用语言形容。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晚年会被这个不肖的女婿拖累到如此地步，要知道其中的每一分每一厘，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来之不易。姑姑整天在家愁眉苦脸，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她还有一个心事，该娶孙儿媳妇了，可是家境如此，会有哪个姑娘看得上眼？这个大大的问号像石头一样横梗在姑姑心里。都怪女儿女婿太不争气了。
十五
如果站在遥远的星空，仰望我的村庄，它或许根本就不存在，因为根本就无法看见。这是空间上的差异。再从时间上看，40多年过去了，就像人们常说的，弹指一挥间，可是在我看来，它却没有多大变化。一如既往地沉寂着，一如既往地冷清着。变化的只是人，一代一代人的走了，一代一代的人到来，静悄悄地完成着吐故纳新的过程。
山还是从前的样子，只是看上去没那么高大了；水也是从前的水，依然清澈透明，即使是夏天也是透骨凉；路还是从前的路，却没那么多的坑坑洼洼，有的地段还打上了水泥。不是山、水、路变了，而是人一天天大了、老了，也不是村庄的自然风物变了，而是心的感觉全都不在了。
今年夏天，天气最炎热的时候，我带着老婆孩子回了一趟老家，这是春节过后第一次回去。沿着那条通往村庄的公路，两边都是高大茂盛的乔木，这个季节正是长势良好的时候，浓荫匝地，一下将我带入一片清幽之境。
村子很寂静，一声狗吠也没有。只有蝉儿在树枝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更加烘托出这种寂静。很多人家都关着房门，村里的青壮男子都外出打工去了，留下的只是老人和小孩。只有一家门前聚集着几个人，他们围着一张桌子在打麻将。走进一看，都是些年轻的媳妇，我一个也不认识。她们漠然地望了我一眼，就又继续打牌。
经过我家的老屋所在，那里一片荒芜，杂草丛生。老房子拆掉后种植下的水杉树已经长成林了，根本看不出当初曾经住过人的痕迹。我用眼睛尽力寻找童年时经常爬上去顽耍的那棵核桃树，已经被人砍掉，原因是它妨碍了从上面通过的一条高压线路，这条高压线路通到临近的一个县城。干枯的树桩还留在那里。除此之外，我还想尽力搜寻一点记忆，却什么也没有找到。我用手机拍下了那片杉树林，只为保留一点逝去的记忆。这点记忆其实也是靠不住的，就像留在沙滩上的脚印一样，海水一来，一切都被抹平，仿佛从来就不曾去过。人生不也是这样吗？总有一天，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都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来到姑姑家，看到姑姑和姑父正在院子里掰玉米棒子。半年不见，姑父和姑姑又老了一些，我知道是操心表妹他们的缘故，但是我却帮不上一点忙。姑姑说，表妹夫到外面打工去了，他自己摆下的摊子得靠自己一点一点去偿还。
十六
每个人心里都装着一幅关于村庄的地图，它会在心里慢慢铺展开来，铺遍天涯海角。我所走的每一步其实都是回乡之路，只要心中有那幅地图在，就永远也不会迷路。
我这样说也许带着很大的矫情成分在内，但是，不管你信不信，村庄就是我生命的叶脉，生命的脐带。没有了它，我将什么也不是。
我现在担心的是，我的村庄要被别人占领了。有家颇有实力的公司想来开发，修别墅，修高尔夫球场什么的。临近的几个村子已经开始动工建设了。如果真的是这样，我的老家将完全变成别人的天下，我还得把祖父、祖母、父亲的坟墓迁到别处，我母亲百年之后也不知葬在何处。祖祖辈辈生于斯，长于斯，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这就是资本的力量，无法抗拒，无力阻止，无可奈何。
我现在的心情就像当年面临日本鬼子进村时那样忐忑，这样说也许有点过分，可是我却找不到更好的表达方式。
在村里几乎有80%以上的村民都赞成开发，为的是先领到一笔土地流转费。但是以后呢？以后怎么生活？没有人愿意去考虑，他们说开发商要给大家修安置房，多好，就像住在城里一样。
但愿如此。如果真像村民们想象的那般美好，我倒宁愿彻底删除头脑中关于故乡的所有记忆，就当从来就没有过这样一个故乡，不为别的，只为心底的那份祝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