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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下的乡村

发布: 2014-9-11 14:30 | 作者: 李云



        一
        我是一个喜欢回忆过去的人,现在定居城里,离开出生的地方很久了。我常常回忆起那里的人和事。每回忆一次,我的意识就更加清晰一次,至少让我明白,我是从哪里来的?我的世界最初是啥模样的?我是怎样一步步由一个乡村少年变成一个满身俗气的中年人的?其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仿佛置身于一场风暴过后的废墟,剩下的唯有凭吊和缅怀……
        二
        我18岁的时候回忆起我的乡村:四围的大山、坑坑洼洼的小路、陈旧的房屋、透过树荫照在地上的阳光、春天的柳絮、夏天的野花、秋天的暮霭、冬天的白雪、表情麻木的老人……还有很多已经想不起来的细节。要完整地保持住童年的记忆其实很难,也许写出来的事实距离真相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就出生在那里,这一点毋庸置疑。我的目光紧紧盯着那个小山村,由清晰到模糊,渐渐地它就变成了一个视力无法目击的盲点。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很多这样的盲点,无法说清,却总是难以忘记。也许只有到了人生尽头,当死神来临的那一瞬间,一切记忆才会全部激活。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说起来很惭愧,我甚至已经想不起我家的老房子是什么样子的了。
        我在四十多岁回忆起我的故乡,记忆中又增添了这样一些细节:在那块曾经是我家老房子所在的宅基地上,出现了一个石头房子,那是母亲为自己百年之后准备的的老屋。秋天,满地的荒草,簇拥着那个空空的墓室,萧条冷落。祖父、祖母、父亲早已长眠地下,埋在故乡的另一个山头。我一下就看到了家族的起点和终点。我的终点呢?会在哪里?不知道。
        三
        我的家族是村里很不起眼的一族,人口式微,势单力薄,不被人重视。祖父是外地人,祖籍仁寿,兄弟众多,有九个,祖父排行第四。由于家庭贫困,祖父在很小的时候就离家出走,独自在外谋生,吃尽人间各种苦头。这是我们家族历史上第一个具有冒险精神的男人,当然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只要生命常在,我相信一定还会出现比我的祖父更为勇敢的男人。
        祖父的老家清水,是个山区丘陵,山上有很多石头,黄褐色的土地盛产红苕,几乎成为人们的主食,那里的人们常常被人鄙夷地称为“吃红苕长大的”。8岁那年,祖父带我回了一趟老家,印象中见到了很多的稻田,还有水牛。老家的人真多啊,和祖父同辈的几个叔祖都健在,和父亲同辈的伯伯叔叔有10多个,和我同辈的哥哥姐姐就更多了,多得认不过来。那次老家之行,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我看到了家族这棵大树,根深叶茂,蔚为壮观。去的时候大约在冬季,寒风呼呼吹着。我缩着脖子,跟在祖父屁股后头,天天走亲访友,拜见了很多的亲人。好在老家的人居住得比较集中,不需要走太多的山路。每到一家都很热情,往往拿出最好的东西来招待我们祖孙俩。这是祖父最后一次回到老家,感受着亲人的温暖。距离他离开这个地方已经几十年了。他的大哥、二哥、三哥,明显已经老了,就连最小的兄弟也五十好几了。我猜想祖父心中一定感慨丛生,内心无比复杂。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老家的一个叔叔和几个小哥哥带我们去游黑龙滩。他们租了一条船。冬天,北风呼呼地刮着,湖面上白茫茫一片,看不清前面到底有些什么。我直觉冷,刚上船的兴奋劲早不知跑哪里去了。对我来说完全是受罪。一天下来,全身几乎都冻僵了。我后来回忆起这件事,倒不失为童年时的一段有趣经历。
        祖父流浪途中到达的第一站是夹江县,一个名叫石梯坎的地方。他在那里认识了祖母。我没有见过祖母年轻时的照片,也不清楚他们是怎样认识的。可以清楚的是,两个年轻人认识不久,就一同来到我的出生地——野猪池。先是寄居在一户姓杨的家里,帮人家打工。后来辛辛苦苦若干年,才盖起了属于自己的一间青瓦房,也就是我出生后第一眼看到的家。
        四
        我对自己的童年没有留下多少记忆,印象深刻的有这么几件事:母亲生下我后,没有奶水,我常常饿得嗷嗷大哭,无奈之下,祖母背着我从村东头到西头,找年轻的女人讨奶吃。村里的女人非常善良,看到我可怜,经常会把奶头塞给我,把我喂饱。我吃过很多女人的奶。有一个大妈,经常喂我,她女儿差不多和我一起出生。长大后我一想到曾经欠了那么多的人情,我就感到羞愧难当。我很调皮,仗着有祖父、祖母撑腰,经常欺负村里的小孩,常常引起大人之间的纠纷。每个星期都要挨父亲一顿痛打。可以说,我是在父亲的皮鞭下逐渐长大并认识这个世界的。
        春夏秋冬,花开花谢,时序依次更迭,我最喜欢的却是冬天,年年都会下雪。我喜欢下雪后那个白色世界,难以描摹,无法追忆。多年以后我看川端的小说《雪国》,我把雪国想象成了我的故乡。我一直喜欢下雪带来的那份寒冷、那份孤寂、以及由此而来的淡淡惆怅。更重要的是,还有那些难以忘怀的悠闲时光。
        我是一个站在雪地上的孩子,背景就是我身后的村庄,我从那里出发,一步一步走出来,直到走进一片白色的苍茫中。
        下雪后的早晨,天气异常寒冷。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片白色的迷雾中,鸟儿缩着脖子在树枝间跳来跳去,竹林深处不时传来一两声空响,树枝被冰雪压断的声音,很清脆,躺在床上就能听到。祖母总是第一个起床,她窸窸窣窣地穿好衣服,然后推开房门,来到外面。好大的雪啊,还在不停地下,祖母一眼就看到了挂在屋檐下的冰凌子,有小孩的手臂那么粗。对面杨家、还有王家的屋顶上积着厚厚的雪,房梁要被压弯的样子。菜园地里栽种的青菜、萝卜菜、还有红苕藤都被积雪盖住了,看不出长在哪里。祖母的第一想法是,这天又要受罪了,因为无论下多么大的雪都得给猪准备吃的,需要扒开厚厚的冰雪,把红苕藤、还有萝卜菜从地里抠出来,切成小块,用热水煮熟喂猪。这个过程是很受罪的。自从进入冬天后,祖母的双手就没有好过,四处都是皲裂的伤口,一伸进冷水中就感到钻心的痛。祖母顾不了这些,她把喂猪看得比啥都重要。只有把猪喂得肥肥的,过年的时候全家才能吃到猪肉。祖母把猪照顾得很细心,天冷的时候,她会往猪圈里添些稻草,让猪吃饱后睡得安稳踏实;下雨的时候,她会半夜爬起来,打着手电筒检查茅草房是否在漏雨,有没有淋着猪。有了祖母一年的辛劳,我家的猪通常都比别人家的长得肥、长得壮。就连平日动不动就冲祖母发火的祖父,也不得不承认祖母的功劳大。
        祖母起床后不久,接着就听到了祖父的咳嗽声。相比之下,祖父的生活要没有规律得多。他喜欢喝酒,常常喝醉。也喜欢抽叶子烟,吧嗒吧嗒地抽,搞得满屋都是呛人的烟味。有一年在我家的菜园地里还专门开辟一块地来为祖父种烟,烟叶长成后晾在院子里,铺了一地。晒干后足足供祖父抽了一年。
        我对祖父其实并没有多深的印象。好像永远都停留在六十岁的样子,满脸的络腮胡,皮肤很黑。说话声音很粗。村里只要遇到红白喜事,祖父当仁不让占据着厨师的位置。而村民也认为他的厨艺很好。但祖父是个家懒外勤的人,回到家里什么也不干。祖母、还有母亲都对他很有意见。
        祖父那张嘴生猛不忌,什么都吃。他喜欢吃蛇肉。夏天的时候就到竹林里去捉蛇,经常捉到的是乌骚蛇(村民们又管它叫黑乌骚)。只要祖父嘴馋了,到山林中转一圈回来,往往都有收获。将捉来的蛇剥去蛇皮,放进油锅里炸,炸得酥酥的、脆脆的,吃起来极香。祖父就着一小块蛇肉,可以喝上一大碗白酒。那年头,白酒其实是很奢侈的东西,常常买不到酒喝。祖父甚至用医用酒精兑水喝。他和村里的赤脚医生石福胜交上了朋友,常常到他那里搞来很多酒精。祖父后来得脑溢血死了,我怀疑是劣质酒喝多了的缘故。
        五
        早晨起来,推门一看,好大的雪啊!我很兴奋。我笈着母亲给我做的那双棉鞋——鞋子的一端已经开口,露出冻红的小指头——到猪圈屋里撒了一泡尿。撒尿的过程中,我看到屋后面的竹林里,有几只画眉鸟,很漂亮的羽毛,在结有冰的竹枝上跳来跳去。它们的样子很可爱,我想逮一只来养着玩。可是这种鸟儿不是那么容易捕捉到的,它们虽说看上去冷得打抖。可只要一走近,就很灵活地飞走了。这让无数次我想要捕捉它们的愿望落空,我央求祖父帮我捉几只,最终也没有捉成。倒是有天早晨,我在菜园地里意外捡到了一只冻僵的鸟儿,一身花花绿绿的羽毛。我把它放在鸟笼里养,可惜不到一星期就死了。
        菜园地里,长满了青菜、白菜、卷心菜以及萝卜菜等多种常见的蔬菜,此刻都被厚厚的积雪盖住了。有的只露出一个头来。早晨的阳光照在银色的雪地上,让人感到这个世界很干净,一点杂质都没有。我已经学过了一些描写雪花的诗句,是我的启蒙老师石春安先生教的。像“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这样的句子,我已经烂熟于心了。石老师喜欢看《水浒传》,他在课间之余讲过“林教头风雪山神庙”这个故事,我们听后都很神往。那是我童年或少年时代最喜欢的故事之一。当然我也听过歌剧《白毛女》,尤其是对“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这句唱词印象深刻,总觉得心里有种怪怪的味道,具体是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下雪的日子其实是很好玩的。堆雪人,打雪仗,这些自不用说了。我和邻家的几个小孩,家红、建红、卫红、友红——我们那一年出生的孩子,名字中都带着一个红字——最喜欢钻到竹林深处,寻找动物的踪迹,头上、身上、鞋子上到处都沾满雪花,一张小脸冻得通红,但我们乐此不疲。有一年冬天,我们在林子里发现了野猪的脚印。最后我祖父带着几个大人,循着雪地上留下的脚印,打死了那只野猪,足有一百多斤。每户人家分到了几十斤野猪肉。有时候也会发现老熊的踪迹,但捕杀它危险很大,肉糙皮厚,猎枪不易穿透。能不能找到动物并不重要,我们喜欢的是那个冰天雪地的童话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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