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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下的乡村

发布: 2014-9-11 14:30 | 作者: 李云



        九
        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了,春天已然来临。家里开始忙碌起来。忙着翻地,忙着下种,最早栽下去的是马铃薯(俗名叫洋芋)。接着是种玉米、种豆子。这些农活我都亲自参与过,一开始觉得很好玩,后来就慢慢厌倦了。只有祖母,母亲真正把它们当做农活来做,每天的活路安排得满满的,没有完成任务绝不收工。我为她们的韧性感到惊奇。我去帮着锄地,不一会儿手上就打出一个血泡,然后就把锄头扔在一边,看着祖母她们劳动。在此过程中,一块一块的洋芋,一粒一粒的种子就撒下去了。过了十天半月,地里渐渐就冒出了嫩苗。
        也有下雨的时候,可是祖母她们仍不歇息,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继续在地里劳作。
        我熟悉的村庄渐渐变得有生机了,这是最美的季节,一点不假。桃花开了,李花也开了,梨花也开了,所有叫得出名的、叫不出名的野花都一起开了。清晨或是黄昏,我能强烈地闻到空气中散发出来的各种花香。我站在黄昏中,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山林,心中竟有种说不出的惆怅,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当布谷鸟在村头一声声啼叫的时候,竹林里的竹笋开始从地里冒出来,天气越发变得绵长。我们村的竹林绵延上千亩,竹笋长成竹子后是上好的造纸原料。家家户户都造纸,这是唯一的经济来源。但是要把竹子变成一张纸却不是件容易的事,需经历九九八十一道工序,其间的复杂与艰辛绝非外人可以体会。但凡竹子长出林梢后,就需要进行采伐了。这个时候采伐出来的叫竹麻,一捆一捆扛到公路边上,那里有事先挖好的池子。池子里装满水,将竹麻放进去侵泡。泡上一两个月,等到它变软以后,再从水里捞出来,用木棒捣碎。再放进池子里,撒上石灰发酵。接下来是,打、浆洗、蒸煮……最后用打浆机打碎,变成造纸的纸浆。其间的过程再复杂不过了,一时难以说清。据说这是东汉蔡伦流传下来的古法造纸术,自从我们村有了人烟开始,一代又一代继承下来。直到现在仍有个别人家还在采用此种方法造纸,不过一年下来收入极其有限,只能勉强维持温饱。
        一般说来,造纸的人家从每年的五月开始备料,把造纸原料备齐后就已经是秋天了,整个冬天就在作坊里捞纸。一张一张的捞,晾干、打捆,然后销售到场镇上,换取全家人一年的柴米油盐。我家造纸的活路主要由祖父操持,他在酒醉之余总是能够很好加以安排,并且做到井然有序。
        全村人造的都是迷信纸,专门烧给死人用的。因为工艺水平不高,粗糙难看,很难卖上好的价钱。后来村里人在山下建了一家造纸厂,村里造纸的人家才逐渐减少。
        十
        我祖父只有父亲一个儿子。我血液上游的两个男人,于八十年代中期,先后去世。第一年是祖父,第二年就轮到父亲。那个时候,我只有10多岁。我们把他们分别安葬在老家后面的一座山上,祖父葬在山脚,父亲葬在山腰。父子俩相隔半里路的距离,不知他们在九泉之下是否还有往来,或者说是否还延续着父子关系?
        无从知晓。应该说这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生死之谜。
        我知道的是,父亲让祖父操了不少心。这一对父子的关系很独特,从我记事起,他们似乎就没有好好交流过。父亲有时连话也懒得和祖父说,两爷子在一起往往说不上三句话就会吵嘴,这让我的家庭长期处在一种沉闷和压抑的气氛中。
        多年父子成仇人。其实也不是真正的仇人。只是碍于一种亲情的表达,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过是观念和为人处世的差异,其实心底里彼此还是很在乎对方的。祖父去世的那个下午,父亲正在100多公里外的县城住院,他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老是咳个不停。我们没有把祖父去世的消息告诉他。父亲出院后,一个人跑到祖父的坟前站了许久。我不知道他对祖父都说了些啥,只知道他整天沉默不语,有时又悄悄叹气。
        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得了病,一开始病情并不严重,因为条件有限耽误了治疗,后来发展到走不了几步就累得不行,根本不能从事任何体力劳动。父亲心情变得糟糕起来,脾气也越来越暴躁。
        祖父的身体倒是相当棒,体力竟一点儿也不逊于年轻人。如果不是酷爱喝酒也许还要多活一阵子。但祖母说,这都是他的命,也许他只能活到60那个岁数。
        自从父亲生病以后,全家人都希望他的病情能够迅速好起来。又是吃药又是打针,还尝试过各种民间药方,可总是不见起色。
        因为家中缺少了父亲这个主要劳动力,很多重担都压在我母亲一个人身上,她付出的要远比村里其他的女人多得多。我母亲在村里一直被人看成是女强人,可有谁知道这个称号背后所隐藏的无奈和心酸。母亲对父亲可算是仁至义尽了,在他去世后独立将我们四兄妹抚养成人,一直没有再嫁。这份情意惊天地泣鬼神,实在是人间少有。这是我现在才认识到的。曾经有段时间,我非常不理解母亲这份感情,总觉得她对祖母太苛刻了,还常常站在祖母一边和她作对,现在想来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天下儿女有几个能真正理解自己的父母呢?等到自己做了父亲之后才明白这点,却是已经有点迟了。
        我在外面读书的那几年,根本就不知道母亲带着妹妹她们吃过多少苦,要不是她的要强性格,也许她早就撑不下去了。
        十一
        我的心从来就没有真正在村庄停留过。对于这个星空下的乡村,地图上毫不起眼的一小点——我没有太多的发言权。我15岁就离开了它。我只知道乡亲们一直都过得很苦。
        秋天,村庄最阴冷潮湿的季节,到处都是泥泞,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脚的稀泥。我母亲脚上穿着一双高筒靴,裤管深深扎在里面,背上背着一个背篓,腰里别把弯刀,带着干粮上路了。秋风吹红了她的脸庞,她这个装束,看上去就像一个常年走山串林的山客。母亲要到深山老林里去采笋子、摘野果。这些东西背到山下的场镇上去都能卖钱。冷竹笋两块钱一斤,运气好的话,一天可以采上几十斤;毛梨儿(书名叫猕猴桃)几毛钱一斤,每天也可以摘上几十斤;还有野核桃,镇上人也很喜欢。卖给他们,每天就有了一笔可观的收入。
        每天傍晚,村民们从林子里出来了,迈着沉重的步履,背着满满的新鲜山货。脸上到处是污渍,那是汗水、露水混在一起的结果。衣服被荆棘挂破了,满手乌黑,时不时的还会看见伤口。母亲披散着头发,尽显一脸的疲态。不过看得出来,她这天的收获不少。
        一个秋天下来,母亲凭着她的吃苦耐劳,往往可以从山林里寻回来1000多块钱,挖药材、摘野果,看见什么就挖什么,只要是能够卖钱的都挖。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靠山吃山,老天不会亏待山里人。
        这些还不算,最主要的活路是砍竹子。每年砍伐一次,砍伐的季节往往都是秋季。分到我家名下的大约有70多亩竹林,可砍伐5万斤竹子。离公路比较远,完全靠人力一捆一捆扛出来,放在公路边上,然后卖给前来收购的竹老板。那些年竹子的价格一直维持在20多块钱100斤的样子,也就是说我家每年大概都有上万块钱的收入,勉强够一家人的开支。若是想做点其他事情就没有多余的闲钱了。
        大部分人家经过一个多月的辛苦劳作,把竹林里的竹子砍出来卖了,从老板那里拿到钱后,会添置点电器,如黑白电视机、洗衣机之类的,手头宽裕点的还会给每个家庭成员添置一件新衣服,算是对一年辛苦的犒劳。
        母亲舍不得穿,她的衣服很破旧,缝了一层又一层,只要我们兄妹能够穿上新衣服,她就很开心了。
        十二
        我在村庄生活了那么多年,我一直以为它是个失败的村庄。尽管它曾经是很美的,就是到现在也一直是。可是它却变味了,我说的是人。
        我很奇怪,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我的村庄从来就没有真正富裕过,说它土地贫瘠吧,不是;说它气候恶劣吧,也不是;说它交通闭塞吧,也许有一点,但也不完全是。那么是什么原因导致它现在依然贫穷落后呢?我不知道,只能把这归结为它的命运,像人一样,它一直都不怎么走运。
        我的村庄出吃苦耐劳之人,同时也出游手好闲之徒。尤其是近年来情况更为严重,这大致也就决定了村庄将来的走向。
        没有了生机和活力的村庄,还能继续存在下去吗?这是很多人都在担心的问题。
        人,老的老,小的小。对那些健在的老人来说,无疑地他们一天天落伍了。年轻一代呢?都渴望到外面去发大财,可是往往搞得灰头土脸,一事无成。缺少一个致富带头人,恐怕这是问题症结所在。长期以来,村庄都处在一盘散沙状态,各自为阵,相互拆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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