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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下的乡村

发布: 2014-9-11 14:30 | 作者: 李云



        吃过早饭后,我提着书包去上学。我们的学校是一所古庙改建成的,位于村中心的一个小山包上。站在我家门口一眼就可以看到。人气最旺的时候,村里大约有100多名孩子上学,从一年级到五年级,各有一个班,老师只有3名。所以有的老师教的是复式班。上完这个班的课,还需要上另一个班的课。这天学的课文很应景,题目叫《寒号鸟》。大意是说:山脚下有一堵石崖,崖上有一道缝,寒号鸟就把这道缝当做自己的窝。寒号鸟不听邻居喜鹊的劝告,天天睡大觉,不去给自己垒窝。结果冬天到了,被活活冻死了。老师问大家,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道理?大家想了半天都回答不上来。老师就一个个点名。先点到的是王大头。王大头胆战心惊站了起来,耷拉着脑袋,想了半天都不吱声。老师说,大头,你想想,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道理?王大头还是不吱声,老师急了,不说你就一直站着。结果那天,王大头一直站到下午放学。
        王大头拖着两条站麻木了的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被踩得凌乱而肮脏的雪地上,又冷又饿,从早晨离开家的时候吃过一碗锅巴饭外,到现在没有吃过任何东西。正常放学时间是下午两点,他又被老师多罚站了一个多小时,也就是说已经是下午3点过了,他还没有吃过任何一点东西。他在心里不停地咒骂老师:狗日的!为什么要罚老子。回答不出你的狗屁问题就要罚站吗?老子再也不想读书了。
        王大头刚一回家,他母亲一见他就破口大骂:别人早就放学了,为什么现在才回来?狗日的又在学校打架了是不是?王大头灰溜溜的,一言不发。她母亲说,还不快去吃饭。吃完了到地里扯点萝卜出来,要不晚上就没有喂猪的了。王大头是家里的长子,他几乎承担了所有喂猪的杂活。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可一点也不假。
        王大头家和我家隔着一道篱笆,他家的情况我比谁都清楚。他父亲很懦弱,母亲好吃懒做。而且很喜欢乱搞男女关系。这在村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有这样的母亲我很为王大头感到羞愧。有一年冬天,王大头的父亲和母亲狠狠吵了一架,结果他父亲离家出走了,差不多过了一个多月才回到村里,蓬头垢面,像个乞丐。王大头长大后当了兵,后来退伍转业当了县运管所的副所长,也算混得人模人样的。他把他的父母都接到城里,过上了村民们梦寐以求的城市生活。可见,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的命运不是一直都很糟糕的。
        六
        祖母很迷信,她隔三差五就会在家里烧纸钱。飞扬的纸灰落在祖母的白发上,她一脸的虔诚。一边烧,一边口中还念念有词。那是在祈求祖先或是某个鬼神保佑全家平平安安,逢凶化吉。
        每当遇到家里有人生病或是做事不顺,祖母就会使出这招来,在我看来屡试不爽。
        那天放学回家我看到祖母又在烧纸钱了。原因是家里死了一头猪。眼看马上就要到年关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家里本来喂了两头大肥猪,现在死了一只,有200多斤重了。祖父舍不得丢掉,迅速对那头死猪进行了处理。先是烧开水,烫猪毛,接着是开膛剖腹,这些都是祖父的拿手活。不到两个小时的光景,死去的那头猪已经被祖父大卸八块,像果子一样挂在房梁上,还不停地往下滴血。
        沿着被人踩得稀烂的雪地,我奉命去请亲戚朋友前来吃杀猪肉。虽说杀的是一头死猪,也要请客,这是村里的规矩。再说我祖父本就热情好客,所以这顿饭是非请不可的。一年之中有两个时节,村里所有的亲戚朋友会聚在一起,一是杀过年猪;二是过年的时候。虽说没有什么吃的,但总是感到很开心。我很喜欢他们到我家,有说有笑的。那种淳朴的气氛一直令人怀恋。
        那个下午,我从舅舅家开始,挨个挨个去请他们。天下着雨雪,我脚上穿的胶鞋已经被打湿了,感到手脚冰凉。可是我心里仍然很开心。一想到有那么多的亲戚,晚上聚在我家,围着八仙桌,吃着猪肉,喝着劣质白酒,有说有笑的,就是把脚板跑烂我也愿意。舅舅在堂屋口编竹筐,满地的竹片,嘴里叼着一只烟。舅妈在切猪草喂猪。我稚声稚气地对舅舅说,我家杀猪,晚上到我家喝酒去。舅舅和舅妈应了一声。然后我又往别处去。来来回回,我走了十多家,把所有亲戚都请遍了。到了晚上足足来了有三桌人,把整个屋子挤得满满的,气氛相当热烈。
        来的客人中,最重要的是舅舅、姑父和四姨父。舅舅喜欢吹牛,自认为啥子都懂,平日不大瞧得上人。姑父是名退伍军人,曾在天安门前照过像。虽说见了很多世面,但不爱说话。是村里的民兵连长。最牛的是四姨父,一生走南闯北,到过很多地方,酒量大,说话嗓门粗。这几个人只要坐在一起,往往都会有好戏看。互相比着卖弄口才,谁也不服谁。最后必须祖父出面才会停止辩论,于是又继续喝酒。
        那天晚上祖父喝得满脸通红,客人也喝了不少,一坛子酒被喝了个底朝天。酒足饭饱后,又吹了一会儿牛,才点着火把各自回家。满桌杯盘狼藉,等着母亲收拾。
        我觉得这样的生活很过瘾,我喜欢听大人们说话、辩论。有时还会说些没大没小的话,引来母亲一顿训斥。客人一走,我的瞌睡就来了,不一会儿躺在床上就睡着了。
        七
        那个冬天显得特别漫长,雪一连下了三个多月,下下停停,山上的积雪从来就没有融化过,远远望去就像戏台上女演员的一张大花脸。据我祖母说,她到这个村子生活了那么多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大的雪。我不认为这是一件坏事,因为下雪好玩,走在路上也不会弄脏鞋子。我还听说,雪下的时间越长,来年庄稼收成会越好。俗话说,瑞雪兆丰年嘛。
        房顶上的积雪越来越厚,大人们担心会把房梁压垮,就爬上高高的房顶上去扫雪,有的人家还用很粗的木头柱子支撑房梁。不久之后,果然就有几家人的房子被压垮了,赶紧发动亲戚朋友帮忙修葺。那些会做木工活的男人就被派上了大用场。
        山上的竹林、树枝都被积雪压弯了腰,像老人一样佝偻着身子趴在在雪地上。地里的蔬菜、庄稼都被厚厚的积雪盖住了。小溪小沟里结了薄薄一层冰,几只鸟儿瑟缩着身子站在冰面上,它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艰难地寻找食物。村里的狗,都不愿意出门了,整天窝在屋里对天狂吠。天空是铅灰色的,阴云密布,看来又要下雪了。到了黄昏,天地一片朦胧,飞舞的雪花如从天而降的小精灵,急速地坠入地面。
        由于雪下的时间太长,大人和小孩在屋里已经呆厌了,他们需要走出户外寻找乐趣。只有女人喜欢呆在屋里,纳鞋底或是做其他的女工。
        远远地,从那边雪地上走来了一个人。走近了看,原来是村里有名的五保户,姓钟,大家都叫他“钟烟灰”,因为他那张脸从来就没有洗干净过,像抹了一层烟灰。样子很凶恶,穿得又破又烂,半边屁股都露在外面。这是一个可怜的老人。无儿无女,无家无室。平日住在公房里,从不与人说话。他的样子邋遢极了。在他出门的时候,村里的小孩喜欢跟在他的屁股后面,高声喊着他的绰号——“钟烟灰——钟烟灰——”,喊得冒火了,他转身从地下捡起一粒石子,往小孩们头上甩去,吓得大家屁滚尿流,四处逃散。等到跑远了,回过头来,又继续怪腔怪调地喊着——钟烟灰——钟烟灰——
        大人们看见了,会大声呵斥我们:爹妈老汉儿是怎样教育你们的?真是欠揍。欺负一个孤鳏老人算什么本事?但不管大人怎样说,我们觉得如此戏弄一下“钟烟灰”,却是一件非常好玩的事情。
        ݩҟ烟灰”手里拄着一根竹棍,战战兢兢地走着。一头鸡毛似的乱发上沾满了雪花,脚下穿着一双不知从哪个垃圾堆里捡来的烂皮鞋,老姜似的脚拇指露在外面,上面沾满了黑色的污泥。一张脸又老又丑,比电影中看到的乞丐还要狼狈。他从我们身边经过,看也不看我们一眼。他要往哪里去?他的背影如此孤独、苍凉和凄惨,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过来:生活是多么残酷和无奈的事情。
        八
        那天下午放学回家,我感到又冷又饿,吃了祖母做的一碗蛋炒饭后,我躺在椅子上就睡着了。睡得又死又沉。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醒来。醒来后天已经黑了,四周一片静寂,只有天上的雪花在无声无息地下着。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心里隐隐约约觉得有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在疑惑不解的时候。村里突然传来消息,说是我大舅出事了,大舅在公社办的小煤窑下井。像往常一样,那天他和一班人正在井下挖煤,遇上煤层突出,头上一方巨石——据说有八仙桌大的一块石头——落了下来,正好砸在大舅身上。
        大舅的尸体是第二天运回村里的。很多人都跑去看,小小的院子挤满了人。大舅血肉模糊的身体被装进了一口漆黑的棺材。两个表哥、还有表妹手臂上缠上了白纱。村民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们,纷纷在猜想,这个家庭失去了顶梁柱之后,他们今后的日子会怎么过。气氛显得异常沉重。那是我第一次遇见死亡,我看见舅妈哭得非常伤心,我大姨妈带着母亲她们几个姐妹,一步不离地围着她。
        村里人忙里忙外帮着料理丧事。乡村的葬礼有一套固定的程序,它会在某种规则支配下自动运行起来。第一步是扎灵堂,请道士先生看好入土的日子,据说这相当重要,日子不对,对下一代会造成不好的影响;第二步是办九大碗,就是请一帮厨师准备酒席;第三步是去请亲戚朋友前来参加葬礼;第四步就是送死者上山安埋。到了前天晚上,大舅家的院子里,敲锣打鼓的,悲伤的气氛种夹杂着不少喧嚣。那是道士们在为舅舅做法事,一直折腾到大半夜。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仗势,觉得新鲜好玩,就一直在院子里像蝴蝶一样穿来穿去,父亲和母亲的所有心思都集中在大舅的葬礼上,并没有时间和精力顾问我,我感到空前自由。
        到了第二天早晨,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依然在下雪,冰冷的雪花落在人们头上、身上、还有那口装着大舅尸体的漆黑的棺木上。经过一套比较复杂的仪式后——我至今也没有搞清楚,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程序,又是念悼词,又是念祭文的,道士念祭文腔调很特别,不是念,而是唱,听起来有点可笑,或者说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起灵了。送花圈的队伍走在前面,村里十多个年轻力壮的男人抬着大舅的棺木走在中间,后面跟随着不少乡亲。送葬的队伍中传来舅妈撕心裂肺的痛哭,不少妇女也跟着哭泣。气氛如此悲伤,就像天要塌下来的样子。
        我不知道人们要把大舅送到哪里去,我迷迷糊糊意识到,原来人就是这样一步步告别这个世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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