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自己的感觉太过良好了，没有意识到内心深处的悲哀。从表演的角度看，有些过头了。而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的青春已不复存在。
从2004年开始，我再次谋求调动，想调到城里的实验中学任教。我连续三年参加了县教育局组织的公开招聘，但三次都落选了，就差那么一点点火候。有一年我做了充分的准备，觉得挺有希望的，但最后还是失败了。我讨厌失败、痛恨失败，却无力改变。这几次失败的经历让我彻底醒悟过来，有些事情是没法强求的。只要自己努力过，不留遗憾就行了。如果太在意某种结果，那会让自己活得很累。我这样一想心里就坦然多了，也不觉得没走成是多么丢脸的事情。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道理人人都懂，但是当冰冷的现实决定我什么都改变不了的时候，我只好接受。这也是一种豁达，并不算是妥协。必要的时候你必须向生活低头。
多年以后，当我再次提起这段伤痛的时候，突然觉得它什么也不算了。走过的路，无论对与错，同样值得珍视。
我所扮演的乡村教师角色，它如此沉重而轻忽，我没有什么遗憾，因为我曾认真地体验过。
舞台之四：城里的月光
我所在的位置是远景楼11楼。这楼是根据本城大文豪东坡先生的《远景楼记》中描述的场景复制的，雕梁画栋，古色古香，很有特点。据说耗资好几千万，是这个城市的标志性建筑。
登高远眺，心旷神怡。可以看到对面山坡上的油菜花开出一片金黄，惹人喜爱。我和朋友在这里喝茶，姑且叫他A君。每人面前放着一杯清茶，周围无人打扰，正是适合交心的好场所。
如今这年头能够交心的朋友并不多，而我和他关系一直保持不错，彼此之间没有秘密。刚一坐下，茶还没有泡好，他劈头就问：你过得开心吗？我怔了一下，赶忙回答：不，我过得一点都不开心。我甚至不知道，今后该干些什么。他满脸疑惑地说，怎么会这样呢？要知道有很多人都羡慕你，你不是在无病呻吟吧？
我回答说：绝不是。我说的是实话。
也许他无法理解，我的这一段心理历程，由好奇、兴奋，再到失望、麻木和迷茫，也许他真的无法理解。
我是在2008年来到这个城市的。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那个时候，我是一名到处碰壁的乡村教师，生活得很不如意，生活拮据不说，还处处遭人白眼，做梦都想逃离。幸运的是，正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机会就像一个善解人意的天使一样突然一下就降临在我的面前，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馅饼砸得晕头转向，长时间处于兴奋和激动之中。
我不仅从乡下调到城里，而且还成功地转了行，在某个市级部门工作，你说我能不兴奋吗？
可是兴奋归兴奋，我却面临着许多困难：一是我没有住的地方；二是我对这个部门的工作很不熟悉，一切都要从零开始。
好不容易，在熟人的帮助下，我找到了住的地方。靠近农贸市场，白天人来人往，很是嘈杂，就是到了夜晚也很嘈杂，楼下有几家卖烧烤的店铺。我租的这套房子面积倒很大，可是里面什么家具都没有。只有一张床，一个破沙发，连个电视机都没有。好在我一个人住，不需要那么多的东西，有一张床，几本书就够了。
你会觉得我是一个纠缠于鸡毛蒜皮的男人，是的，的确是这样。我喜欢回忆细节。记得刚刚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一天晚上，我睡在空空荡荡的房子里，睡得很沉。第二天早晨醒来，发现被小偷光临过。窗户是开着的，洗脸的毛巾被扔在浴室的地上，上面还印着一个大大的脚印。我赶紧检查我的衣物和钱包，发现都还在，看来小偷是白忙活了。我很幸运，居然没有被偷走东西，似乎预示着运气不错。
从此以后，我努力搞清楚以前不懂的东西，比如说，GDP，固定资产投资，工业增加值，第三产业，审批、核准、备案，节能减排之类的。在单位一呆就是一整天，直到下班后才回到出租屋。
我们继续喝茶。A君说，我知道你很不容易，一名乡村教师一下转变成机关工作人员，跨度太大，需要学习的东西很多。
可不是。我整整用了半年多的时间才完成了这种转变，渐渐熟悉了机关工作流程。每天都要写很多材料，请示、汇报、方案、讲话材料，诸如此类的东西，写得头晕脑胀，几近呕吐。这还不算，一言一行都必须符合规范，屁大的事情都不能作主。你知道，我自由散漫惯了，很不适应。但对这种僵化教条的机关作风也只能是敢怒而不敢言，一切唯领导之命是从。几年下来，我观察过在机关工作的许多年轻人，本来都挺优秀的，可过段时间后，一个个都变得呆若木鸡，毫无主见。都是体制给害的。要是全中国的年轻人都这样，那中国还有什么希望。
这些事情不说也罢，还是说说我自己。经历了短暂的兴奋之后，我开始想家了。想念老婆孩子，想念镇上的亲人。哪怕在家只能呆上一天，每到周末我都要赶回家去。然后在星期天下午提前赶来上班。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好几年。我就像一朵飘来飘去的云，在小镇和城里之间来来去去。也不知为运输公司贡献了多少人民币。
买房的心思早就有了。可是要实现起来却很难，因为我没有多少积蓄。虽说工作多年，但基本上是月月光，而且还负了些债。没办法，我只好找姑妈借。她倒也很爽快，二话没说，借了四万块钱给我。我用姑妈借的四万块钱，加上自己的一点积蓄付了首付，按揭了一套房子。困扰我的最大问题算是得到缓解，但接下来要考虑装修，依然是个难题。好在不急，我想等几年，条件成熟了再装修。
A君说，生活就像一杯茶，要慢慢才能品出滋味。我很想知道，你一个人在城里，除了工作，业余时间是怎么打发的？
说实在的，很寂寞。无论怎么看，你都觉得这是别人的城市，与你没有一点儿关系。很长时间内我都无法找到某种归属感。也许与我的性格有关，还与我看到的现实有关。每天下班后，大多是一个人回到出租屋，睡觉或是看书。那段时间，我买了很多小说，躺在床上看，有时看到半夜也毫无睡意。体重没有增加，反而还瘦了几斤。白天工作压力大，晚上又休息不好。不瘦才怪。有一年夏天，天气异常闷热，天天都是30多度的高温，整夜整夜睡不着。我看着窗外的月光，一点一点熬到天明。从表面上看，我在外人面前很风光，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我认识的人不多，偶尔也陪单位同事打打牌、喝喝酒，但我总是感觉很隔膜，也找不到太多的共同语言。大家说的都是场面上的话，虚伪、客套，缺乏真情。时间久了，我也懒得去认识更多的人。
我生活在两个世界中：上班是一个世界。只有紧张、机械、按部就班、没有活力；下班是另一个世界，我感觉像鸟儿飞出笼子一样自由放松，想干啥就干啥，而不需要顾及别人的感受。
但时间久了，人还是会变的。来到这个城市的第四年，我发现自己变了。变得虚伪、自私、冷漠、毫无情趣，连我自己也很讨厌自己。并不是不允许变化，也不是追求道德上的自我完善。而是自己的心已飘得太远了，被各式各样的俗世名利所缠绕。这是我进城后付出的代价，这一切本可以避免的，可叹的是，我让它轻易地改变了，已经找不会原来的自己了。
2012年，我装了房子。老婆孩子生活在一起了，也不需要每个周末都往小镇跑了。这是我多年的梦想，我应该感到幸福才是。可是我却没有任何感觉，相反的是，我越来越怀念从前，怀念那些艰难的日子，寂寞与疼痛都是那么真实，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麻木不仁，缺乏激情。
你不知道我现在想什么。我想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像古人一样隐居起来。钓钓鱼，看看书，月白清风，醉卧山林，了此余生。我知道这样的想法很不现实，而且我也缺乏抛弃一切的勇气，但没事的时候我还是会忍不住这样想。我究竟该往何处去？谁能告诉我？
总结我这么多年的经历，仍然是在表演，只是我的舞台又变了，变得更加复杂而难以掌控，人物场景如走马灯般变幻莫测，我因此而更容易迷失自我。
最近，有人推荐我看一本书：《南画十六观》。我从网上买了一本，非常不错。你也可以看看。尽管我对中国文人画一窍不通，但并不影响我的盲目崇拜。十六个人，十六种人生观和艺术观，如天风浩荡，飒飒作响。也许对我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多多少少会产生一点影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