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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演者

发布: 2014-9-04 12:59 | 作者: 李云



        舞台之一:黯淡的乡村
        他们站在我身后,目光或冷或热地望着我,满含着期待或是幸灾乐祸的表情。我感到了来自身后的压力,像一把无形的刀子破空而来,我别无退路,头上冒出股股冷汗,而台下的声音却像洪水一样滚滚而来,瞬间将我淹没。支撑我的唯有一个信念:不管有多么丢脸,也要将这场拙劣的表演进行到底。魔鬼之所以让人胆寒,就因为他拥有一往无前的信念。
        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自己第一次登台表演的情景,六一儿童节,我被老师逼着上台,当着全乡一千多名群众的面表演了一个节目,演唱歌曲《闪闪的红星》。我声音喑哑,唱跑了调,更要命的是还忘记了歌词,可谓颜面尽失。在一片嘲笑声中,我慌慌张张跑下舞台,恨不得找个地缝把自己藏起来。
        作为一个初登舞台的表演者,我的表演笨拙而可笑。
        下午放学后,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山道上,感觉自己的脸依然红得发烫,眼睛模糊,辨不清回家的路。
        我把我的委屈告诉了父亲。我父亲当时已经重病在身,他毫不在意地对我说:你太在乎自己的表演了,其实你唱得怎样、唱的是什么,根本就没人关心。那只是你自己的感受。换个角度看,你就不会感到羞愧了。
        父亲的话,我听得似懂非懂。他是村里少数有点文化的人之一,喜欢看《红楼梦》和《三国演义》。他说,《红楼梦》这本书可用“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来概括,而《三国演义》则可用“滚滚长江东逝水”概括。他在临死前几年说的话怪怪的,东一句西一句,经常让人摸不着头脑。
        经历了第一次表演失败后,我像乌龟一样,战战兢兢地缩在自己的壳里面,对一切需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的活动,毫无兴趣,而且心怀恐惧。
        我没有想到父亲的死会来得如此突然,那年他只有36岁,是得肺结核病去世的。他结束了在人世间的短暂表演,剧情还没有完全展开就匆匆结束了。实在让人遗憾。而我的表演才刚刚开始。
        母亲撕心裂肺的痛哭,让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家庭的生活今后将会变得异常艰难,前景一片黯淡。上帝提前为我准备好的剧本,因为少了父亲这个主角,需要重新修改、重新演绎。毫无疑问,我和母亲将要承担更多更多的任务。
        在上世纪70至80年代,黯淡的乡村背景中,母亲竭尽全力,非常出色地扮演了一个自强不息的女强人形象,成为我一生的经典记忆。
        很多时候,我都不愿再次回忆母亲带领我们走过的那些艰难日子,那会将已经结疤的伤口再次撕裂,牵扯出新的疼痛来。
        如果说在我生命的舞台上曾经见过不少意志坚强的女人,母亲绝对算一个。
        失去父亲的第二天,她便擦干了眼泪,不是不知道伤心,而是根本就不允许她继续悲伤下去。冰冷的现实逼着她必须坚强、迅速振作起来,将丈夫留下的四个孩子抚养成人,还要照顾年迈的婆婆。母亲对我们说:从现在开始,忘掉你们的父亲。语气平淡、冷静,仿佛我们的父亲从来就没有在她的生命中出现过。
        接下来,母亲开始考虑如何生存的问题。摆在她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是再找一个男人,帮她抚养孩子,村里不少失去丈夫的女人都是这样做的;二是由她独立完成这个看似不可完成的重任。母亲选择了后者。
        母亲拿起了弯刀、镰刀、锄头、斧头,这是她惯常使用的道具,而她的舞台基本上定格在房前屋后,以老宅为原点5公里的范围内。春夏秋冬、花开花落只是不同的舞台布景。母亲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典型的村姑形象,甚至略显邋遢,她把一个少妇的美通通抹杀殆尽,不留一点痕迹。头发蓬乱,汗渍斑斑,牙齿也是黄的。不给其他男人一点念想。她要杀死一切欲念,专心致志抚养几个孩子成人。
        母亲表演的舞台是山林、田间、地头,她相信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道理,同时还坚信天无绝人之路。母亲穿上高统靴,用磨得锋利的弯刀砍下竹林里的一根根竹子,然后用竹篾捆成捆,吃力地拖到公路边上,卖给收购竹子的商贩,从他们手里换回几张薄薄的钞票;母亲挥舞着手中的镰刀,山坡上的青草像婴儿一样躺在背篓里,母亲把它们背回家,喂肥家里的猪;母亲一年四季都在变幻着手中的道具,有时用锄头挖松贫瘠的土壤,播撒下春天的种子,到了夏秋时节,菜园地里一片葱茏。当母亲拿着斧头走进树林的时候,那个冬天就不再寒冷了。
        母亲的表演精彩绝伦,赢得了村里人的赞赏。但也不全是好心人,当受到欺负的时候,母亲也会像豹子一样去捍卫自己的尊严,他们送给母亲一个“泼妇”的雅号。
        父亲去世的第二个年头,我即将初中毕业。我的成绩还算可以,有望考上中师或者中专。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家发生了一件大事。因为土地边界问题,母亲和对门的张家发生了争吵,最后演变成一场混战。三个年幼的妹妹也加入进去,结果是势单力薄、溃不成军。母亲被张家女人拽住头发,死死摁在地上爬不起来,三个妹妹在一旁不知所措。放学闻讯后,我怒火万丈,提着刀冲上门去找张家兄弟拼命。我哪里是他们的对手,被张家老二一拳打在肋骨上,痛了好几天。
        躺在医院床上,我暗暗发誓,等我的伤好了以后,我一定要亲手杀了张家老二,将他挫骨扬灰,方解我心头之恨。
        这件事给了我一个深刻的启示:要想不被人欺负,就得好好读书,考出去,离开这个鬼地方。
        村里人纷纷指责张家,说欺负孤儿寡母算什么本事。总算有人说句公道话,张家自觉理亏没有吭声。这事后来不了了之,从此以后我家和张家绝不往来。
        再坚强的女人也会有承受不住的时候,那天晚上母亲在被窝里偷偷哭了许久。幸运的是它后来并没有影响到我的中考。
        我和母亲一直都试图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她是农民,我是学生。我们都在为各自的梦想而努力。所不同的是,母亲的表演自然真切,我的表演矫揉造作、装腔作势。早在我的乡村时代,我就已经流露出了这种趋势。
        在那个人人都渴望飞翔的年代,我的野心一点也不比别人少。我讨厌我的乡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背太阳包过山的生活,绝望黯淡的场景,做梦都想离开它。
        记得当时社会上正流行这样一句话: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恰恰相反,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我的乡村,甚至打心眼里恨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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