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者
发布: 2014-9-04 12:59 | 作者: 李云
舞台之二：八十年代的阳光
舞台从乡村搬到了临近的一个县城，它因为有座仙山而天下驰名。我考上了那里的师范学校，多少为母亲挣了一点面子。那一年全乡只有我一个人考上，至今仍是我感到十分骄傲的事情。
离开村庄前夜，家里来了很多亲戚，舅舅、姑父、姨父，还有舅妈、姑妈、姨妈他们。父亲去世以后，亲戚六眷一直都比较关照我们。母亲准备了豆花腊肉，还从镇上打回几斤白酒，为我饯行。舅舅特意带来了一串鞭炮，在我家院子里点燃，噼里啪啦的响声仿佛在向村里人宣告：我考上师范了。我有点飘飘然，感觉跟中了状元一般。舅舅用夸张的语气对我说，人生四大幸事，你已经遇见了一件。我忙问是哪四件。他慢吞吞地说：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我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又圆又亮，就挂在我家门前的那棵核桃树上，院子里洒满一地的清晖，人就像浸泡在水中一样虚幻。众人自然少不了对我夸奖一番，母亲更是千叮咛、万嘱咐的。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亲自陪我到车站赶车，直到我上了车，找到座位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我没有看她一眼，但我的眼泪很快就流下来了。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着晨曦中不断往后退的村景，任凭眼泪默默流淌，而母亲的身影已经转过山头看不见了。
刚开始的校园生活异常孤单和寂寞，像所有的同学一样，我有点想家，晚上睡不好觉。直到很久以后，我认识的同学多了，才渐渐摆脱掉思乡的愁绪。
国庆节放七天长假，我早已归心似箭，恨不得一步飞回家去。我从县城乘车到一个叫做脚坪坝的地方，然后从那里步行回家，大约10公里山路。九月的夕阳洒在峨眉山下的村落中，处处炊烟袅袅，和不断上升的暮气连成一片，氤染出一种特殊的气氛。回到家里，看见母亲刚刚从山上回来，背着一大背篼新鲜的竹笋，满脸污迹，衣服被荆棘抓得稀烂，看起来和乞丐婆差不多。我心里五味杂陈，羞愧难当。母亲说，正是采摘秋笋的最佳时机，背到镇上去，一斤笋子可卖一块多钱。她已经卖了几百块钱了。瞧她一脸高兴的样子。
村庄似乎比我走的时候还要荒芜、萧条和冷落。也许是看见了外面的世界，我心里对它的嫌恶更加强烈。因为朝思暮想的美化，看到眼前的一切就更加失落。
在村里呆了6天，我突然变成了一个局外人。母亲日夜表演的这个舞台好像与我已没有多大关系，她的辛苦劳累，我已经完全忽略了。
国庆节后回到学校，听说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个高年级的女生，是全校公认的校花，自杀了。学校当局试图封锁消息，但还是被大多数人知晓了。自杀的地点，是我回家途中必须经过的一处山崖，她一个人爬到那座山崖上，然后像树叶一样飘了下来。摔得面目全非，被当地农民发现。自杀的原因众说纷纭，最后比较一致的说法是，那个被誉为全校最美的女学生恋上了学校一个烧锅炉的长发青年，爱得死去活来，但遭到家人反对，一时想不开就寻了短见。
这起著名的自杀事件成为我中师生涯的少数记忆之一，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一清二楚。
我惋惜一个美丽生命的凋零，同时惊异于生活中充满着那么多的变数。校园中笼罩着一股悲戚的气氛。
不过大家很快就忘了这件事，生活照常继续。
我所在的班级有48个同学，来自不同的区县。年龄参差不齐，最大的18岁，最小的只有14岁，性格也呈现出多样性。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但我是其中最不出众的一只。我的表演过于胆小拘谨，也许是来自偏僻乡村的缘故，我不合群，不喜欢和同学交往。和女同学说话，都会让我心跳加速，语无伦次。我佩服很多男生的勇气，却无法做到像他们一样潇洒自如。
我每周给母亲写一封信，表达我对家人的思念和牵挂。每当收到母亲的来信后，我就会找个没人的角落看，想象母亲一个人在村庄奋斗的场景，常常读得泪流满面，心酸不已。
我们学校紧邻一所交通大学，当年很多人都很向往的殿堂。看着里面进进出出的大学生，让人羡慕死了。如果你不知道什么是天之骄子，那么看看他们你就明白了，言行举止中透露出说不出的自豪和骄傲。他们看起来没比我们大多少，可前途一片光明，而我们这些师范生今生注定只能当老师，这让人懊恼。班上怀有这种想法的人不在少数，都很后悔上了中师，断绝了上大学的希望。有一名同学干脆直接退学了，他说他要回去上高中，然后考大学。
那一届的学生都很好学，除了学习规定的师范课程外，很多人都在自学别的东西。有的在自学英语，有的自学高等数学，还有的苦练书法和美术，因为他们都怀着生活的野心，不甘心当一辈子的老师。
在老师和同学的影响下，我渐渐迷恋上了小说。我读的第一本小说是巴尔扎克的《幻灭》。母亲每个月给我寄来五元钱的零花钱，我都用来买小说看了。书很便宜，几毛钱就可买到一本。我从交大的书店中陆陆续续买了《茶花女》、《红与黑》、《伊豆的舞女》、《雪国》、《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复活》等外国名著，晚上熄灯后打着手电在被窝里偷偷看。我还很喜欢铁凝的《哦，香雪》以及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那是一段纯净的读书时光，连阳光都是雪亮雪亮的，感觉与别的年代完全不同。我简直无法用语言表述我从书中感受到的美好。
因为读了很多小说，我便以文学青年自居，顺便也就沾染上许多文学青年的坏习气，自命清高、蔑视传统、看不起别人。到了师范二年级的时候，我还不可救药地陷入了早恋的漩涡，爱上了初中的一个女同学，她比我大两岁，在另一个县城上职高。我把从书中读到的美好爱情全部用在她身上，模仿书中人物的语气给她写情书，把自己搞得跟林黛玉似的，整天为之神魂颠倒、食不甘味。
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生，我身边的女同学一个都比不上。我对她用情很深，没人比我更爱她了。但在我那个年龄，并不懂得什么爱情，只是喜欢，没有考虑到生活的具体问题。几年后，她和一个比她大了十多岁的男人结婚了，当时我觉得我的天都要塌了。
母亲对我这段恋情并不看好，她倒希望我早点摆脱她，免得以后吃亏。事实证明，母亲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这个我爱得死去活来的女人和多个男人关系暧昧，很多人都知道，只有我一直蒙在鼓里。幸运的是我终于看清楚她，避免了给彼此造成更大的伤害，虽然我花了很多时间才忘掉她。
伴随着成长的烦劳，我在师范的舞台上独自舞蹈。在班上我的成绩算中等，但因为爱好文学和体育，稍稍显得与众不同。获得过全校作文竞赛一等奖、书法比赛一等奖，代表学校参加全市师范系统田径运动会，获得了三个第一。上初中的时候，天天要走十公里的山路，早就练出一身走路的本领，自然比城里出生的人要跑得快些。因为这点成绩，我有点飘飘然，自我感觉良好。
现在我要说说班上的其他同学：A同学是个数学天才，每次考试都得满分。师范期间他自学完高等数学，还喜欢下围棋，几乎找不到对手，其智商明显高人一筹。可毕业几年后，他就出事了，性侵班上一名女学生，被判了好多年的刑；B同学能说会道，写得一手漂亮的字，钢笔字、毛笔字、粉笔字都好。为人豪爽仗义，毕业后没教几年书就调到教育局工作，后来又调到了县委办，再后来就当了县教育局局长，是我们那拨同学中最有实权的一个；C同学是个书呆子，喜欢读书，把背都读驼了，眼睛高度近视，毕业后他一边教书一边参加大学自考，只用了一年多时间就拿到了毕业证，后来又参加研究生考试，考了若干年，最后考上了川大古典文学研究生，直到四十岁才结婚，是我最佩服的一名同学。他现在省城一家房地产公司就职，据说发展得很好；D同学个子很高，没有别的爱好，在校期间就偷着抽烟喝酒。他前些年患肝癌去世了，年仅45岁，好在他儿子已经读大学了……还有很多同学，我已经记不起他们的模样和名字了，只保留了一个大致的印象。我们这一代师范生的命运，也许早就被别人安排好了，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按照事先分好的角色进行表演。无论好坏，只是一种需要。
到了师范三年级，最重要的课程是实习。实习之前我们已经在学校的操场上反复试讲了若干遍，四人一组，轮流练习。当一名同学讲课的时候，其他三个就扮演学生，然后再交流讨论，修改教案。我们整整练习了一个月，为实习做好了充分准备。
两辆中巴车把全班同学拉到了一个叫龙池的偏僻小镇，班主任老师告诉我们，这就是我们实习的地方。粗略看了一眼，这地方和我的家乡差不多。也是山区，交通闭塞，经济落后。小镇旁边有一个电站，一所监狱，还有一条干涸的小河。山上树木多矮株，植被不是很丰富。到了夜晚，几乎看不见人影，四周一片寂静。
我和其他三名同学被分到镇中心校四年级一班实习，指导老师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邋遢猥琐，不修边幅，典型的旧式乡村教师形象。他是本地人，妻子在家务农。一放学他就马不停蹄赶回家做农活去了。我们接替了他所有的课程，代他管理班级，他落得清闲，每天只是搬条凳子坐在教室后面听课。偶尔也会教我们一些对付调皮学生的方法，至于如何上课，他一句也没有提过。他说，你们都是高才生，受过正规的训练，水平比我高多了，用不着我来指导你们。
他越是这样说，我们心里就越没底，怕他在我们的实习鉴定上使坏。有经验的师兄告诉我们，买几包好烟揣在身上，一有机会就给他点上，再请他喝台酒，他就不会装怪了。后来我们按照他教的方法做了，果然奏效。只是我们包里那点可怜的零花钱都没了，有点儿心痛。
晚上睡觉印象深刻，二十几名同学，分成男女两组，中间隔着一道竹子编的篱笆，睡在一间废弃的教室里面。只要有人说梦话，大家都能听见，闹了不少笑话。带队老师说，这是培养你们吃苦耐劳的精神，也许将来你们面临的工作和生活环境说不定比这还要艰苦。老师这话很有预见性，当我们像种子一样被抛洒出去的时候，我们面临的现实确实还要复杂和残酷很多。幸运的是，我当时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