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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演者

发布: 2014-9-04 12:59 | 作者: 李云



        星期天我们组织学生去野炊,把附近的山头都走遍了,他们玩得非常开心。当地老百姓对我们评价很好,说这帮师范生果然与众不同,有激情、有爱心。
        在此期间,我还出了一次风头。我给我们学校的老校长写了一封信,告诉他这里的条件艰苦,教学设施奇缺,上地理课连幅教学地图都没有,请求他将学校的地图借来一用。后来老校长在全校实习总结大会上表扬了我,我一阵脸红,同学们看我的眼光也有点异样,可能是觉得我太爱表现自己了。
        临近实习结束的时候,我们的指导老师,那个不修边幅的中年男人,把我们叫到他的办公室,指着面前写满字迹的几张纸对我们说,实习鉴定我已经写好了,保证你们回去个个都被评为优秀实习生。我想,优不优秀不是你说了算的。但我还是挺感激他的,总算兑现了他对我们的承诺。
        走的那天正赶上落雨,这是四月的小镇,草木华滋,杂树生花。淅淅沥沥的雨点把小镇四周打扮得更加妖娆迷离。淋着雨,学生们在我们的车子后面追了很远,不停地喊着:老师再见!老师再见!童心难得,那一刻,所有的人都被感动得一塌糊涂,同时第一次尝到了当老师的荣耀。
        回到学校,我听说整个实习期间,我们班上多了好几对谈恋爱的男女。相比之下,我觉得我的实习生活太单调了。
        很快就到了毕业的时候,我再次打量着这个躁动的舞台。三年了,操场、教室、宿舍、食堂、图书室还有老师,突然变得如此陌生。我的表演即将结束。今后的路该怎样走,却是个未知数。有关系、有门路的同学已经开始四处活动,想分个好的学校。我别无选择,只能听天由命,看命运把我抛到哪里就到哪里。
        母亲在我毕业前一个月来学校看我。我把她一个人扔在旅馆里,跑出去和同学喝酒,喝得酩酊大醉,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清醒过来,我到旅馆一看,母亲已经走了,她要赶回家去做农活。有一个和我关系比较好的女同学指责我说,太不像话了,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你的母亲呢?我无言以对。我应该好好陪陪母亲,带她到城里四处看看的。我后来说起此事,母亲说,有什么好看的,城里再好也是人家的。她并没有责备我的意思,这就让我更加惭愧。
        当我意识到我的师范生涯真的就要结束时,一片惆怅,同时脑海中一片空白。我默默地收拾起行囊,步履沉重地向着未知的方向行进,我的耳边回响着乌鸦翅膀煽动的声音。
        舞台之三:像蜜蜂一样转了一个圈又飞回来了
        对于能不能扮演好乡村教师这个角色,事先我没有一点儿把握。我被分到初中就读的母校任教。我没有想到这张薄薄的分配通知单会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它像钉子一样把我牢牢钉在那里,而且一钉就是十年,漫长、悠远、令人绝望。
        校长是我初中的语文老师。这是一个有些谢顶的矮个子男人,喜欢喝酒,喜欢自吹自擂。一喝醉了爱吹嘘他是最好的老师,还说我是他的得意门生。对于他这种明显带有夸张性质的称赞,我没有当回事。作为他曾经的学生,我很尊敬他;作为他的下属与同事,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的作风。去报到那天,他毫不犹豫地对教导主任说,安排他教语文,这是他的强项。就这样我成了一名语文老师。当班主任,教初一两个班的语文,另外还兼两个班的地理课。一周约20课时。这点工作量对刚刚迈出校门的年轻人来说,根本就不算回事。
        学校分给新来的老师,每人一间6平方米的寝室,在一排木质楼房的二楼位置。推开房间,满屋都是灰尘,床架也是散的,我费了半天劲才修好。校长说,条件就这样,只好将就了。我们没有过多挑剔,觉得有这样的房子住也不错了,可喜的是,推开窗户就能看见不远处潺潺流动的花溪河,空气清幽,对面山坡上植物茂盛。安顿下来后,首要任务是准备第二天的教案。
        第一次走进教室我心里紧张得要命,面对齐刷刷的几十双眼睛,我感到身上灼热,满脸通红,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所受的专业训练完全失去了作用。好在我很快就镇定下来,并顺利地上完了第一节课。下课后我感觉背心都是汗。像人生中无数个第一次一样,我对我的表演并不满意。
        开学那段时间,作息并不怎么正规,每天只上半天课,中午12点过就放学了。附近的农民嘲笑我们吃的是稀饭,不经饿,直到国庆节以后才恢复正常上课。我正好利用这些时间钻研教材和教法,拟写各种教学计划。
        当过老师的人都知道,难的不是备课、改作业,难的是上公开课。不是上给学生看的,而是上给领导和同事看的。这也是一种表演,表演得好,在领导和同事的心中才有地位。第一学期,我上了三次公开课,收获了一定的信心。发展到后来,我完全以名师自居,同时很瞧不起老教师,觉得他们的教学方法古板而陈旧。
        这所农村初中有学生三四百名,教师二十几名,大多数家在农村。只要一放学他们便回家去了,只有少数几个单身老师住校。最难熬的是放学时光,而且吃饭也是问题,需要自己动手做,不像读师范的时方便。我们决定一起开伙,轮流买菜、做饭、洗碗。有时还邀请其他老师加入,多的时候,我们小伙食团有七八个人吃饭,都是没有结婚的年轻人。下午放学后打几个小时的篮球,然后洗个冷水澡,一起做晚饭,然后喝酒、吹牛,直到很晚才睡觉,每个人都有发泄不完的精力。因为年龄和经历都差不多,大家很投缘,相处得很愉快。
        有个姓刘的老师,比我们早毕业几年,是学校的团支部书记,平常大家都叫他刘书记。个子矮矮的,但人长得很清秀,招人喜欢。他教数学和音乐。喜欢乐器,二胡、小提琴、笛子、手风琴,样样精通,同时还写得一手好字。美中不足的是,三十好几了,老找不着对象,不是他嫌弃人家,就是人家看不上他,高不成低不就的,这让他的父母头发都愁白了。我曾经写过一篇关于他的小文,题目叫《青春并不都如花》,后来发在《四川文学》上。大意是说,像他这样的乡村教师,辛辛苦苦读书,十年寒窗,好不容易才跳出农门,却又回到原来的学校任教。这也罢了,却又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工资低、待遇差,连找个老婆都成问题。难怪他愤世嫉俗,牢骚满腹。他后来得胃癌去世了,死的时候不到四十五岁,孩子还在读小学。
        还有个姓周的老师,和刘书记一届毕业分到这里任教的。他的情况和刘书记差不多,也是很费周折才结的婚。周老师喜欢古典诗词和金庸的武侠小说。他教数学,但肚子里的墨水比很多人都多。说话往往引经据典、出口成章,我常常想,他可能投错了胎,要是生活在唐朝绝对算是个人物,学而优则仕,说不定能当个大官。他心中一直弥漫着一股才子佳人的情结,挥之不去。可惜的是他是个穷教书匠,难免与现实格格不入。他的生活自理能力很差,不喜与人交往,上完课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读书写字,对其他事情一概不关心。性格变得越来越孤僻,后来得了自闭症。
        因为耐不住寂寞,我渐渐学会了抽烟、喝酒、打牌。有次和乡政府的人打了一个通宵的牌,输掉了我一个月的工资,害得我大部分时间靠借钱过日子。我意识到我的堕落,却又没法管住自己。我是个意志力薄弱的人,经不住诱惑。别人说,走,打牌。我就跟着去了。别人说,走,喝酒。我也跟着去了。我的种种表现被母亲知晓了,她跑到学校狠狠骂了我一顿,我才幡然醒悟。
        母亲不能容忍我再继续荒唐下去,她认为我已经到了必须结婚的年龄,得有个女人管住我才行。母亲四处为我物色对象,费了很多心力。几年以后,我结婚了。妻子是花溪河上游小镇上一小户人家的女儿,在国营水泥厂上班。又拿工资,又是吃商品粮的,母亲很满意,告诫我一定要珍惜。
        因为学校没有房子,老家又在山上。结婚后我便住在岳父家里。每天骑自行车到十公里之外的学校上课,早出晚归,风雨无阻。
        一转眼,我在这个学校已经呆了四年,从一个教学新人变成了一个老油子。期间,我考取了某师范学院中文函授专业,边教书、边自学,并顺利拿到了大专文凭,多少弥补了没有上过大学的遗憾。
        一起耍得好的那帮哥们儿也大多结婚了,都没有以前那样无拘无束了。但还是经常在一起抽烟、打牌、喝酒,除了教书,大家谈论得最多的就是跳槽,觉得一辈子窝在这个鬼不下蛋的地方没什么意思,但真正能够实现想法的却寥寥无几。1994年,当一位伟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之后,社会上马上兴起了一股经商之风,很多人纷纷跳槽下海,加入其中。一开始学校的老师只是隔岸观火看热闹,后来就开始蠢蠢欲动了。最典型的是我们校长连校长都不想当了,要去办煤矿。另一个同事也在这个时候转行去了法院,因为他哥是县长助理。
        很多人的心都乱了,心思根本不在教书上,都想发大财、挣大钱,也的确有人走出去发财了。这就让人更加眼红。
        好些学校都出现了停薪停职人员,教育局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只有少数教师还在凭着良心教书。
        学校重新换了一个校长,开会的时候他严词厉色地对大家说,有本事想出去的,我绝不阻拦,但还没走的,就一定要做好本职工作。这样一说,很多人收敛多了。
        我和其他很多老师一样,一没本钱,二没门路,剩下只有好好教书这条路。我的老岳父也经常对我说,不要一山望着一山高。这是一个很好的老人,经历过太多的风风雨雨,很懂得知足常乐这个浅显的道理。在他的教育和影响下,我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渔情。我心里文绉绉地冒出这两句诗来,暗暗打定主意,只做一个平凡人,当一个普通的老师。
        在那个躁动不安的年代中,我的舞台只是我的内心世界。白天我坚持上课,尽力做好本质工作。晚上回到镇上,陪老岳父喝点小酒,有时也打打小牌。这样的日子倒也不错。
        唯一使我不安的是,母亲还在老家山上劳作,我想在镇上买房,把她和奶奶接下来,全家人一起生活。这个愿望直到1996年才得以实现,我们在镇上卖了一套老房子,我出了一部分钱,母亲出了一部分钱。为了减轻我的负担,母亲开始做豆腐生意以贴补家用。后来她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的,我根本用不着负担她的生活。迁居镇上后,母亲再次表现出一个女强人的能力和素质,让我非常佩服。总算有个完整的家了,奶奶、母亲、老婆、孩子,一家人其乐融融,那是父亲去世后,我感到最快乐的时光。我女儿也开始上小学了。
        我胸无大志,没有什么追求。除了按部就班上课之外,剩下的时间就是娱乐。打牌、喝酒、看武侠小说,偶尔写几句诗,看着时光一点一点飞逝而过,却没有任何心痛的感觉。我并不在意自己一事无成,还常常找各种理由为自己开脱。每年暑假是我最难熬的时候,我成天沉迷在赌博之中,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老婆经常和我吵架。我感觉自己的生命在慢慢腐朽,我被周围习惯的绳索牵引着,不知往何处去。
        很多老师都在谋求调动,不想再继续呆在那所学校。我也想调走,它的环境和气氛都令我厌恶。我连续写了三年申请。前两年都没能如愿。看着一同来的人一个个都调走了,我心里直骂娘,恨不得抱个炸药包去找教育局长拼命。可只是想想罢了。到了第三年,我终于开窍了,四处托关系、找门路,脱了一层皮,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如愿调到离家最近的镇上学校任教。拿到调令那天,我差点哭了,10公里的路程,我却用了整整10年的时间才抵达。真是满腹心酸,无处述说。
        相比之下,我还算幸运的。还有很多教师,从少年到白头,一辈子都呆在同一个地方,一步也没有挪动过,真的把自己站成了一道风景。无怨无悔,只是诗意的表达,还不如说是无可奈何。客观公正地说,农村师资历来很缺乏,不是你想调动就能调动的,所以大部分教师只能像哨兵一样守望着乡村。进城难,难进城,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我还是想问一句:为什么守望乡村的就一定是我们,而不是你们呢?谁来解决这个问题?可不可以制定出公平合理的教师流动机制?我想应该有的。不过这不是我能解决的。
        高兴的是我终于调回家了。到了新学校,我的角色仍然是一名语文老师,因为拥有十年的教学经验,貌似成功地教出过很多优秀的学生,我对自己充满信心。相比之下,这个学校的情况要复杂得多,学生也要调皮得多。大多数是场镇子弟,明显比乡下孩子有优越感,身上匪气较重。家长也不是十分讲理,发生过几起学生家长打老师的现象。我心里有点发怵。但我想一开始就必须树立自己的威信,否则以后就没法混了。
        一个月下来,我基本上确立了自己的威信,学生们送我一个“青水脸”的称号,意思是我上课比较严肃,不苟言笑,学生们都有点怕我。我听了暗暗高兴,总算镇住堂子了。从此以后,我始终以冷峻严肃的形象出现在学生面前,上课很轻松,连最调皮的学生也不敢在我的课堂上捣蛋。
        我是一个弹性限度很大的人,在课堂上是一个样,课后又是另一个样。给人的印象是清高孤傲,放浪形骸。因为这些原因,我和校长关系不是很好。有时甚至和他唱反调,弄得彼此都不愉快。母亲很担心我被孤立起来,她说,你得油滑一点,否则会吃很多的亏。我说,我不在乎。即使全世界的人都不理我,我也要保持自己的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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