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敗家女

发布: 2014-8-28 15:42 | 作者: 顏忠賢



        三
        
        在後來迷上時尚或說迷上設計以前,堂姊說她小時候以前有一段時間一直覺得自己很像一隻天鵝,美麗到近乎不可能,因為那是用一種最高難度的姿態出現而看起來完全地優雅的矛盾所揭露的美麗。
        因為她是從小就跳芭蕾,而且,因為就在骨頭完全沒有長完整前就跳了。所以,整個身體好像被下咒了般地打開。就開始從長壽街上一家老舞蹈教室的幼童班一路跳到最高級進階班,甚至以後考慮變成是那種優雅的芭蕾舞老師或是專業舞者過一生。但是,後來發生了很多事。那些本來應該是天真可愛的孩子,後來,就一定會變,變成了一個善妒而充滿惡意的成人。
        那種一個個為父母親們炫耀而穿起來的可愛是一種可怕的徵兆,終究會變成另外一種詛咒,一開始,堂姊說伯母和其他家長往往只是隔著透明玻璃外看著自己的孩子在跳舞拍手和家長們一起開心,他們並不知隔著玻璃窗的裡頭出了多少事,舞步跟不上節拍而出錯,往往會緊張到胃痛,頻尿,昏倒種種地嚴重。也許家長們一開始也只是希望孩子能有種興趣養成與抒發,但是到更後來,就不免完全變質了。
        因為,當時舞蹈班上,老師最後會從中挑選出三位來培訓高階芭蕾。
        堂姊說:「我是其中的一位,碰巧的是我們三個女孩子,也是當時班上感情最好的三個人。」從剛開始老師另外的培訓課程,同樣的音樂,同樣的舞步,同樣的標準,最後再決定出最後一名有機會可以和老師到國外去學習進修。因為如此,常常就是課程結束後,跟老師拿鑰匙,跳到半夜才回家。小時候的腳,因為骨頭沒有長齊,在穿硬鞋之前,都要裹上一層層的糖果襪和貼著厚厚的透氣膠帶,在腳趾尖前,也常常跳到腳都流血,就靠一個支撐點,腳一蹬,看起來優雅地撐起整個身體。但是訓練的過程真的很苦,她們三個還也一起念民生國小同班同學的好朋友也從一開始聽到彼此被老師挑選,大家牽起手又跳又叫擁抱彼此地開心,但是到後來的課裡頭時常老師必須做選擇的時候,嫉妒就開始了。
        她說:「我沒有這個問題,因為我一開始是相信老師做的選擇的,有些舞步老師選擇了我,有些選擇我另外兩位好朋友,這樣持續了好幾年,什麼都好。就到最後那一刻,老師選了我,希望我跟她到國外進修,開始了其他同學的報復,敵意,可能因為還小,雖然沒有做出什麼太誇張的事,只是有時會把我的芭蕾舞鞋藏起來,和把我的跳舞用具拿走,還有我辛辛苦苦收集的獎卡。但是,我們的感情已經開始變質,或許,不只是她們變質,也是我自己用我不明白的方式面對這一切惡意之後,內心也已經開始變質。」
        但是,更後來的意外,卻是另一種更深的惡意,隱瞞,暗盤,出賣,反正是那時候太小的她所不可能明白的更成人的迂迴,因為,「那最後出國的人竟然不是我,而是另外一個我們三人之中最漂亮也家裡是長壽街上開的醫院最大而且最有錢的那一個女孩。」
        「而且,那一天是我最痛苦的一天,因為我最尊敬的老師還就同時當著我們大家的面說:『以後不要想當舞蹈老師,因為這太苦,如果能再選擇一次,我不會再選擇跳芭蕾。』我知道,那只是藉口,推辭,掩飾,或刻意的安慰。對我,或對所有沒被選上的人。就因為如此,我當時心都碎了!之後,再怎麼樣,都提不起像以前一樣的心力去跳,又過了一陣子,沒有起色,最後也就放棄了。」
        「尤其上了國中後,功課開始重了起來。所以,心情也不一樣了,當年的原因也不一樣了,也就沒有再繼續跳了,就只是偶爾換成跳街舞,只是玩或轉移或不捨,但終究是放棄。本來,或許我想的,也就是給自己的一個交代吧,為自己的夢想給個交代,為對你有這樣期許的人給個交代。但是,我心裡知道,那一天以後的我,已經完全變了,完全放棄了。已經放棄自己可以像以前那樣執著,近乎瘋狂地投入,跳芭蕾到近乎著魔那種狀態,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了。」
        她說:「我打從心裡地完全失敗了,不再相信,不再相信大人,不再相信舞,最後也不再相信自己。後來才又在服裝設計上找到了另一種夢,另一種相信自己的可能。」
        
        其實堂姊夫是一個念過博物館學博士的倫敦老藝術家,他的作品很動人,但是他說的話卻更動人,都是關於收集,收集的故事。
        他說他喜歡收集東西,或說,他喜歡「收集」本身,蒐羅,採集,就是不斷地尋找,找各式各樣的有關係或沒關係的東西,用來展覽,破杯子、舊式電話聽筒、土製手槍,反正,他在乎的是所有收集的可能,形或功能或年代或地緣或更多的種種分類學,有意圖的收集,有些是沒有意圖的收集,但即使是沒有意圖,還是有收集者的潛意識在作祟。
        更後來,到了網路裡,收集變得更不一樣地複雜,一如他自己做過一個網頁叫做侏羅紀博物館,很多逼真老照片整理成的古圖電腦圖,還有很多精密描述的考證式科學分類術語,但是卻完全是假的。這些展法很古怪,很多很久以前的器物、標本,老時代就做成的獸、蟲、古生物木乃伊,蝙蝠可以用音波看、飛,還可以穿透牆壁,用科學期刊報導式的文句語言來描述某些近乎荒誕的牠的神力,使人半信半疑,用這種方法。
        堂姊夫說他本來是博物館的門外漢,後來常常去博物館,甚至去館藏的倉庫,看到更多展覽館不展的物,那些可能比展的物更有意思,或許那是開始的開始,一如人生的故事一說起來,其實沒有開始也沒有結尾,所有的故事都有它自己不一樣的發展,一如史詩或劇場或小說的不同寫法。
        他說:「可能在一個晚上,在一個地方,有人呼救,有人聊天,有人埋怨,有人說夢話,所有人都在說話,但是話沒有關聯,只是一堆句子的碎片,有關沒關的對白,裡頭有一個鬼和五個人,有很強烈的情緒,角色,劇本,聲音。但是,如何把這些收集來的故事的碎片接起來成為最後的故事,我們所不記得發生所有的事,一如每五秒鐘拍一張照片,來拍那件事,拍那個人,甚至拍他的一天或一生,都是一種,收集。或是,比較看得到也看得清楚的收集。」
        堂姊夫做過一個展覽,那一屋子手套二百多隻,有的一隻,有的一雙,有的新有的舊,有的像一個鬼故事,甚至有一雙是堂姊小時候在長壽街老家四姑幫她用毛線打的,看到那照片裡的那雙已然有點黝暗紅起毛球的小手套我都還記得。
        他說,因為倫敦太多人用太多的理由甚至春夏秋冬都戴手套。他喜歡收集找不到的手套,收集人和手套的各種關係,有的破了,有的髒了,有的丟了一隻,有的還出過人命染了血,二百多隻手套,很多朋友的,自己的,陌生人的,他就是刻意地收集他們和他們手套的故事,收集手套和街道和生活和城市的故事,而且是刻意是要偶然發生的,不是買的,要更深入手套和人的更內在的關係,關於手套的幸福、恩惠、紀律、殘忍,一如上百年的母親生前留給女兒的遺物蟲蛀了的蕾絲晚宴手套,十九世紀軍官軍裝閱兵的儀隊握槍握到磨損的慘白手套,五十年代礦工推礦車進山洞的又黑又髒的殘裂到好幾隻手指都不見了的老挖礦手套,還有更多更多這種線索,可以收集更多人生的更幽暗角落的剪影。
        堂姊夫說:「其實所有的收集都是有界線的,也都有自己暗中訂下的規則,科學家般的故意精準或故意破壞。一如,收集更特別的,更怪的,更曲折的,種種遭遇的可能,一如收集噁心的昆蟲,奇形怪狀的蛾,大如手掌的甲蟲,七彩得太過斑斕的蜈蚣,那麼地不同,反正規則也很怪,就是收集所有不像蟲的蟲。」
        在倫敦,和京都很雷同,收集是心理學的,犯罪學的,考古學的,動物學的,種種更正常或不正常學說的。什麼都可以收集,他說。
        像是他去過的一個倫敦上個世紀的某個怪爵士建築師的家,那老房子,他死後變成一個博物館,太多奇怪的老建築的殘塊重新拼出來的各式各樣房間,柱頭、列柱、雕像,拼湊在所有的牆角、欄杆、天井,密密麻麻地複雜到像走進一個人的腦子,太多變化的西方維多利亞時代廊廳亭台樓閣式的華麗妖幻的變形,使得太多建築的不可能變成的可能。一如很多京都的老廟古庭園和收藏國寶佛像法器的寺裡的神祕兮兮的博物館。
        其實,他說收集的動機,一如偷東西,為何偷?只想把我能弄到手的東西弄到手,越稀有越好的稀有的動物植物礦物,所有的被收集的,都有其個別魔幻的理由,烏龜甲殼是非洲叢林有史以來最大的,留聲機是英國最早的機種的,怪球形石頭是從月球來的,種種……所有在場的,都號稱是全世界唯一的,號稱和神祕學或宇宙觀的關係,是革命性的,是充滿教義或反教義的激進派教導的。
        收集,在他當年工作過的倫敦博物館裡是更小心的,被分類的方式,被放入展間的方式,被用來說故事的方式,在英國,這個當年殖民過太多別國的國,幾乎所有的故事都和殖民地有關,所以所有的博物館的收集都不免和殖民歷史有關,非洲的面具一如奴隸的黝暗,中國瓷器一如沉迷鴉片煙的慘白,拉丁美洲的印加金字塔殘塊刻文圖籙一如挖礦挖墳般的哀傷。
        一如,倫敦的自然科學博物館,用最巨大的地方,放最重要的館藏古物,一如放龐然的化石恐龍骨骸展侏羅紀,或是放蒸汽機展工業革命的故事,放坦克展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用更多更不同角落的空間的光線昏暗的路徑,讓人走進去在那裡想到更多關聯,故事越說越大越充滿敬意,就像是到了教堂,像看到神。堂姊夫說:「一如梳子,怎麼可能這麼古老又這麼美。」
        他說,一如他去的那回的牛津人類學博物館所正在展羅馬的梳子,好幾個房間密密麻麻地陳列出大大小小幾千把奇形怪狀的古董梳子,古銅製宮廷用的、中世紀農家農婦自己削木頭削出的、純金法老王時代埃及送給羅馬皇室的,甚至到工業革命之後的不鏽鋼或塑膠射出成形的米老鼠太太的玩具梳子,都好古老又好美但也好奇怪。
        他說:「牛津人類學博物館太有名了,他們至今還更發明某種古老的分類學來收集或來展覽,現在還跟一百多年前的展法一樣跋扈,頑固,老派的他們那麼自信他們的學說,他們數百年最權威地研究的人類學和社會史學,一如他們大量收集的太多來自埃及,中國,日本,印度,非洲,印第安部落的古器具。」
        他在那博物館裡老是在想:到底故事要怎麼開始說,標本的花鳥蟲獸要怎麼上場,怎麼分類,怎麼陳列,怎麼展?收集一如更激進地理解標本,或更對標本發問,為何放入倉庫?為何精密編號?為何有些會展有些就永遠不會展?
        有時收集也沒用了,因為所有的碎片都下場雷同。有些很容易就被記起來,有些很容易就被忘記。一如,他曾在某博物館裡所看到的一隻蜘蛛蟹,那是沒辦法展,因為沒辦法分類,沒辦法描述,沒辦法說故事,所以只能永遠放在倉庫,那是一種驕傲,他說:「那博物館在展的是他們的視野,他們對人類學式的人類的更尖銳的收集,用他們收集的從中世紀、文藝復興、巴洛克,到現代來種種在羅馬長出的不同文明不同時代找來的更多對梳子想像的夢幻,和某種因之探究的人類那種種更瘋狂的投入與著迷。」
        梳子,就一如這瘋狂的標本,是一個故事的開始,因為標本被收集的原因,教我們更多為什麼人類這樣想像與理解自己,像考古學家,從某動物指頭的化石就可以發現的種種對那個人類文明的證實及其更多無窮無盡的猜疑。他說,在博物館裡,他還看過更多所有繁複的展出的所有奇奇怪怪的,一如史前動物化石、爬行動物標本,甚至飼養著活的昆蟲,讓人們看到緩慢的演變,演變的老時代的來福槍,十八世紀農具,早年漁夫獵人自己做的手工鞋,更多更多的什麼及其演變,收集,洗腦,可以歌頌也可以詆毀。因種種演變同時告訴人們他們比以前更多擁有了什麼,也因此暗示著世界會變得更好的,所以不需要革命。收集也更有紀念性,一如蓋博物館在那更有紀念性的建築本身裡,一如利物浦博物館,那裡本來是法院,當年最華麗的新古典主義風,那其實不免是充滿殖民時代歷史,一如所有的華麗的老房子在背後的陰暗。
        他說,一如他也去了臺北的蔣介石紀念堂,那裡也在收集那個偉人或那段歷史,種種有點難堪的紀念什麼的故事,太大太可怕,他們的歡樂太顯眼了像無效地諷刺那個偉人和那段偉大的歷史。
        收集,一如旅行中所看到的一個城市在街上的塗鴉,使那一個城市變得不一樣了。有些奇怪的畫壞了或噴漆噴得很可笑或很可怕的牆上街上塗鴉圖形,對他而言,都是故事的碎片,故事在街道上發生,他說他因此喜歡極了在陌生的城裡亂走路,有時可以在紀念的地方,找紀念的城市裡的參考點,找路,找樹,找廣場,找河,有時最後會找到一個碑,有的有紀念性,連接到的某一個事件,使那一個紀念碑,可以說故事出來,可以收集這個城市的到底發生過什麼有的沒有紀念性的什麼,但是卻反而可以猜測出一些沒有紀念碑的故事。一如他說,他有一回跟著堂姊回我們小時候的長壽街老家,在路的末端找到了一個廢棄太久的防空洞,斑斑駁駁的混凝土造而且長滿荒草,沒人留意過的路旁,在彰化老火車站附近的長壽街尾巷子裡,沒人留意那或許跟以前發生過的戰爭有關。我還記得我們小時候防空演習還真的躲進去過,很潮濕又很噁心地惡臭。
        他說這些怪建築就像城市的收集,一如他小時候,在英國鄉下,放學就坐車,不直接回家,老去城市其他地方晃動,喜歡就下車到處去走,走進某些街頭轉角的暗地,看這個城更內在的模樣,如何走樣,他一直收集廢物,彎曲的鑄鐵古釘,破碎到缺口無法裝水了的老水桶,錫製的玩具軍官小傀儡,大正時代茶道師傅搗茶的無名但又極講究的茶器,丟棄的手工打造有點天真又有點恐怖的小木馬,還有太多太多。甚至,那個從來沒打開的上頭有一個堂姊名字秀字的古木箱。
        其實,從小的他就始終有意無意地心裡明白,某些碎片只對某些人有意思,收集本身就是故事了,那是他和我堂姊的故事。所以,到後來,所有的故事都是更深的收集的人的故事那般地逼問,更尖銳了地問起:收集是在哪裡?為了什麼?為了誰?
        所以,他們當年的和室榻榻米上他自己那放滿太多這些廢物的又髒又亂的書桌或是那沒有打開的木箱,都是他的「博物館」。
43/4<1234>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